小說家高翊峰落腳新店山中社區二十年,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單純喜歡山。住在山中的七千多個日子,從小山羌、流浪狗、台灣獼猴,甚至雨傘節都是他的鄰居,且看他為我們帶來這些城市裡沒有的山居樂趣。
第一次來到盆地南邊的這個鄰山社區,是因為雜誌社的採訪工作。當時,我落腳在距離編輯部辦公室近些的汐止。採訪當日,我騎著機車,由盆地北邊,一路騎到盆地南邊,抵達新店這個山中社區。那天,與雜誌主編一同採訪完畫家之後,我們在畫家的陽台抽菸,圍繞著一個話題:住在這裡寫點東西,應該不錯吧。接著,同年的一場颱風,淹了汐止,泡壞機車引擎油箱,我便直接在這個直潭山旁的社區,找了租屋。搬遷過來後,從租房子到購屋,一轉眼,已是二十年。當時兩人抽菸時的話題,成了我四分之一人生的落腳處。
喜歡山,喜歡與動物共處的生活
習慣山居歲月,約莫是從大學時期的陽明山開始。長時間居住於郊山,原因不複雜,就是單純喜歡山。
我不擅長在家中種植植物,但希望走出門一入眼就是大地的綠色植被。小時候,我養過不少聰明的混種狗,以及動不動就離家出走的任性貓,很喜歡人與動物共生的日常。住在鄰山郊區,應該有機會養狗吧。對了,若有孩子,住在空曠的山林社區,也比較方便野放失控的小孩⋯⋯這些,我都有過想像。現在回想,選擇新店的鄰山生活,其實不自覺復刻了自己孩童時期的鄉野體感,召喚已經逝去的田邊歲月。
定居於郊山,上班進城,下班離城,成了固定的往返模式。那些年,同事們常提及的困擾,辦公室與住家,來回都近一個小時。每天如此,不累嗎?不累的,我一直都沒有車程遠近的麻煩感。足夠的車程時間,反倒讓我從工作裡完全抽離,確定了「完整回家」的意義。生活在山區無須人為人論的道理。郊山自有它的規則,人得順應著。觀察樹和花,便會發現季節;凝視飛舞的白蟻,可以預測雨;滿地的非洲大蝸牛,足以讓人憂慮外來生物對原生環境的傷害。若把自然理解為一場巨大、繁複、精緻的遊戲,我們只是循環之中,域界門綱目科屬種,極小的一個點。那麼螢火蟲的數量,蚯蚓的雨地爬行,這些人與自然與生物之間,彼此的支撐點,就會在眼前舒展光譜。
從事編輯工作時,我十分享受一早起床,從陽台平望台北盆地發呆的幾分鐘。那短短時光裡,我總有一種視野上的錯覺:自己好像擁有了四分之一個盆地。空氣品質好的時候,我可以從盆地南緣,直接眺望出海口的觀音山,傍晚可以看見垂落在林口台地與八里之間的夕陽。
夜間的陽台,可以看見無數縮小版車輛形成的移動光感,通知那是夜的二高,那是跨越晚間新店溪的白色陽光橋。
山羌、獼猴、流浪狗,是山居歲月的日常
假日閒暇時,我與家人會到社區後山的產業道路走走。一圈五公里,剛好一小時半的運動,邊走邊說邊笑著某個平凡的傍晚。曾有一次,散步在金興路的轉彎處,一隻面部有輕微擦撞傷的小山羌,突然橫渡小路,走到排水溝,低頭像是在找尋食物。小山羌看見我們,沒有驚嚇逃離,像似剛從籠子逃出的幼獸,還不知道如何走快。
兒子陪牠走了一小程,也觀察了一段路。我們沒有嚇到小山羌,隨後牠便慢慢走入林子。不到一個月,我又在社區看見同一隻小山羌,面部的擦傷已經稍稍復原。迄今,我偶爾還會在社區看見牠,聽見山羌齁齁齁的叫聲。
提及社區的動物,不能不談到前兩年的那隻台灣獼猴。有一段時間,牠經常盤據在停車處的桑樹上,摘食桑椹果實。小六的兒子走下階梯時,經常與牠鬥眼對峙,我告誡說,小心,這隻猴子站起來可能比你高大,你太瘦沒長肉,小心被猴子欺負。當然,後來和台灣獼猴槓上的,不是兒子,而是我們這區共同餵食的一隻無主浪狗,便便。
浪狗便便有不同名字,我們家的命名,來自於兒子不開心狗兒會在階梯上隨地便便,想訓牠,浪狗就跑給你追,只有餵食時才有機會是朋友。
浪狗便便與台灣獼猴的故事是這樣的:浪狗便便是山上土雞城違法獵食土雞的慣犯。這一區領地,狗都撒過尿歸牠管了,直到那隻台灣獼猴開始盤據,侵犯了牠的地盤。為了向樹上的台灣獼猴示威,浪狗便便可能咬死了猴王的小猴仔。後來,台灣獼猴把浪狗便便引誘到社區蓄水池的野林深處,一群台灣獼猴圍攻浪狗便便,把牠給咬死了。社區管理委員會的成員找到浪狗便便時,牠的屍體說了這個故事的可能因果。是的,是「一群」台灣獼猴,不是單只一隻。
沒有浪狗便便的巡邏鎮守之後,這群台灣獼猴時不時在住所附近偷吃熟木瓜,鄰居野種的香蕉,也被這群野猴給扯走。為了居住安全,鄰居似乎有報警趕猴。近期,猴群比較不敢囂張,不知是否已經撤離這區領地,但偶爾還是耳聞,猴群又侵犯了誰家果樹、爬上哪家陽台的社區消息。
食蛇龜、獨角仙、雨傘節,也能在此交手
另有一天,雨夜,兒子在住家旁的階梯上,發現一小怪物正努力想要爬上階梯。他定眼一看,竟是一隻野生烏龜,同我的手掌大小。他好奇地把那烏龜帶回家,引來幾聲妻的驚慌慘叫。隨後,我和兒子上網尋找資料與照片,確定是食蛇龜。因為是保育類,私自豢養會觸法,我們趁著微雨的夜色,把這隻食蛇龜護送到遠離車道的山徑深處。
住在郊山社區,很難阻止小男孩「短暫豢養昆蟲」。因為金龜子、竹節蟲、鍬形蟲、螳螂、天牛和螽斯,時不時都會出現在陽台。當然,虎頭蜂和飛天蟑螂,也是無法躲開。猶記得,一隻差不多兒子掌心大小的獨角仙,因為客廳燈光,一股腦兒撞上夜晚的玻璃門。撞擊聲巨大,嚇到正在看電視的我們。我以為多年前那隻領角鴞,又想來陽台抓食籠子裡的幼鳥。這隻記憶中最大尺寸的獨角仙,在兒子苦苦哀求下,在我們家暫住了兩天,吸飽水果汁、睡好木屑床之後,又再返回山林。
這些都是美好的,當然也有較為驚悚的,就是在門外的階梯上,遇見雨傘節與赤尾青竹絲。出聲驅趕,毒蛇瞬間消失在夜草的暗處。有一次,巧遇赤腹松柏根,兒子說他在網路影片上看過,消防隊教導民眾使用畚箕和掃把移除無毒小蛇。那晚他便親自為我示範了一次,將那隻赤腹松柏根移到遠一些的草叢,讓牠脫離。以上與野生生物交手,都是在郊山社區生活曾發生的事。
多年累積,還有許多與自然共生的小趣事值得分享,但容我就此打住,聊聊近期的生活狀態。
雙門冰箱,主宰了山居生活的基本飲食
當年,確定在郊山社區購屋時,第一個決定要購置的大型家電,便是冰庫容量足夠大家庭生活的雙門冰箱。這個決定,主宰了山居生活的基本飲食型態。有時一趟返鄉,母親塞送一整隻鄉村土雞、一大串阿姨自家粽子和滷好的豬腳,外加岳母在菜園栽種的七八種蔬菜水果,滿滿一後車廂的食物,全都能分類放入雙門冰箱儲藏。食物充足,平時無感,不過新冠肺炎疫情較為嚴峻的郊山生活,便特別感受到「多量少買」的儲存意義。
社區裡,早晨、午後與初晚,其實都有「行動市場」的攤販,青菜水果甚至簡單熟食皆備,還有就是你家我家的便利商店,提供了寄物、轉匯、繳費等服務,在三級警戒之後,不離開社區,基本上也能度日。
若只求度日,那是蹉跎了山居的人生。盆地南邊幾個新北市的大型郊山社區,多半擁有不小的腹地。我所居住的社區內,便有籃球場與網球場各一,只可惜游泳池已經老舊不堪使用。從家屋到社區巴士站的距離,足一公里,其他路徑更遠些,可以在社區內戴著口罩,緩坡慢跑個幾公里。近日練跑,偶爾遇上社區散步的居民,都會自動避開彼此,遠離數公尺。在過去,這是現代人與人的疏離,但在確診數量持續攀升的當下,則是遵守防疫守則的柏拉圖式連結。
疫情時期下,減法的日子
疫情紮紮實實改變著台灣。基於想像,若得長期防疫對抗新冠肺炎,郊山社區似乎提供了一處可以執行宅生活的理想場域。過去二十年的山居,我已習慣了減法的日子。面對病毒株不斷突變的全球警戒,若能處理好飲食、運動、讀與寫、網際網路、水電瓦斯等生活必需,調整好自我約束的鬆緊帶,我意外發現,有機會適應較長時間的居家防疫。這確實也是當年決定落腳在郊山社區時不曾想到的一步。
生活穩定與否,經常取決於無法預知的下一步。現在如此,過去也如此。我無法預知未來,在可觀察的當下,住在城裡的朋友們,依舊努力工作,週末則在雲端線上嚮往山林。疫情期間,我依舊在社區度日,也努力工作著,只是不宜群聚的非常時期,可以選擇安靜待在社區,與郊山共生。水泥世界依舊有其美麗,令人迷戀。只不過,水泥染疫依然健在,而人即便戴著口罩,也得依隨生之靜物持續呼吸。
作者介紹:高翊峰
1973 年生,苗栗客家人。法律系畢業。擔任過《GQ》雜誌副總編、《MAXIM》雜誌編輯總監、《FHM》雜誌總編輯,現專職寫作。曾獲林榮三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著有《2069》、《泡沫戰爭》、《幻艙》、《烏鴉燒》、《奔馳在美麗的光裡》、《傷疤引子》、《肉身蛾》等,部分小說已翻譯成英文、法文出版。原著劇本《肉身蛾》榮獲金鐘獎電視電影編劇獎,原著劇本《烏鴉燒》入圍台北電影節最佳劇情長片並榮獲紐約國際電視電影節劇情片金獎等。
《新北市文化》季刊
《新北市文化》季刊從1984 年6 月創刊至今,持續關注在新北和全台灣發生的多樣文化議題,關心藝術潮流,關心影視音創作,關心城市動態,關心常民生活,關心創意科技,關心土地工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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