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狐狸

「為什麼你那麼喜歡狗？」交往對象總會問我。他們不了解為何我在路上目不轉睛盯著毛茸茸的動物，抓緊任何能和牠們互動的機會，又帶著遺憾望著牠們離去。

我說我的夢想是領養一隻狗，牠專注凝視著照護人的眼神彷彿這個世界只有他們存在，其他的再也不重要：「牠給的是無條件的愛。」不論照護人是什麼狀態、性別、性傾向、政治立場，牠能看穿表象，直視你的靈魂。

那是我從來沒有擁有過的愛。

一直到認識說書人，她也問了同樣的問題。我記得那晚在公園散步，節氣入秋轉涼，她說：「我不喜歡對方太黏，我很容易覺得膩。」她的前幾任女友，大多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分手。她膩了，但對方覺得受傷，不了解為什麼當初的熱情熄滅了。前任們總以為說書人會再回頭，但她一去不回。

我不懂她為何在戀情火苗初燃時告訴我這些。

交往兩年後，應我的要求，我們造訪浪浪別哭咖啡店。一進門，店員用嚴厲的口氣要我們消毒雙手，說書人討厭陌生人的不禮貌，若是一見面就踩到她的地雷，接下來她像是一觸即發的炸彈。當下我知道，之後是不可能再一起去了。

直到「蛋寶」出現在浪浪別哭粉絲頁上，奶油色的牠躺在碧綠草地上巧笑倩兮，露出尚未換齒的小白牙、粉嫩小舌頭，瞇著眼看著鏡頭，彷彿男朋友視角一般令人心動。說書人動心起念想領養牠，卻卡著一個月後的寮國行。

蛋寶的魅力不只有燒到說書人，很快地，牠送養了。隨即浪浪別哭辦了戶外野餐會，蛋寶的六個兄弟姊妹將會到場三隻，分別是蛋餅、蛋白、蛋捲。

野餐會現場如巨星演唱會般，大批人群追著這些害怕陌生環境與人群的小犬，每個人都高聲調叫著牠們的名字，想摸牠們一把。我們不願加入其中，說書人說：「我們去咖啡店看那隻沒來的吧。」

那隻叫雞蛋，和蛋寶的陽光氣質反差，猶如月亮般的陰柔。牠對人類明顯沒有興趣，甚至也避開其他的狗。我遠遠地觀察，牠過長的鼻子讓牠像極了小鹿斑比，也像小狐狸。我想起《小王子》，尚未被馴養的小狐狸。

離去之前，我才靠近趴在地上的牠，輕輕撫摸，用手托著牠的小臉。牠竟放心地把我的手掌當枕頭，直到牠後腿微微抽動，我才知道牠睡著了。

當晚回家，說書人異常積極地下載填寫了領養問卷。她很少如此肯定，我卻是充滿遲疑，因為如果馴養了一隻屬於我的狐狸，我絕不會為了玫瑰離開牠。

領養狗狗雞蛋之前，我常常一個人窩在家。說書人忙著工作，出門社交，其實在家的時間不長。我還記得我常常抱怨她社交活動太多、太少時間陪我。她每周回爸媽家的那天晚上，我會看整晚的美劇，狂吃零食、喝小酒，直到累了，倒床就睡。

現在回想，那時是在逃避心裡的黑洞。

領養雞蛋之後的幾個月，我去哪裡她就要跟到哪，洗澡不能關門，不然她會在門外哭哭。我坐在電腦前，她一定要窩在我腳下，頭頂著我的椅腳輪子，只要我有動靜，她馬上醒來。到某個時間點，我有點受不了這個跟屁蟲，覺得這個家完全沒有屬於我自己的空間，想把她推開。

有次我趕稿，牠不停亂咬東西，屢勸不聽。我無法抑制火氣，氣急敗壞地把牠抓去關在廁所。牠不放棄地用前爪刨抓著門，大聲哀鳴著。剎那之間我彷彿掉入了時空的黑洞，我小時候也做過一樣的事情，只是牠想出來，但我想進去。我在老家的紅色大門外崩潰地大叫大哭，搥打鐵門，我恐懼背後的黑暗中有怪獸會跳出來吞噬我。

我發過誓自己不會是這樣的母親，不會歇斯底里，不會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孩子身上，不會體罰。我不會稱讚孩子乖，因為我希望他能有自由意志，選擇他想要的。我不會把孩子當作自己的所有物，用以他為榮之名，忘了追求自我價值與成就。

所有我痛恨的、我的自以為是，都在養了雞蛋之後崩毀了。我成了一個母親，了解母親的捉襟見肘、理想與現實的拉扯，自我與奉獻之間的掙扎。

不知何時，我習慣了牠的陪伴。毛茸茸的、濕漉漉的舌頭鼻子、甜膩膩又深情的存在。我隨時抱的到、親的到、能說話的對象。彷彿生了孩子的女人，重心從說書人關係轉移至親子關係，忽略了另外一半。

我承認。內心有個聲音，覺得這樣很好，反正說書人這樣也清閒，或者反正有一天她可能會膩了。

朋友告訴我：「動物就只是動物，妳不能把她當人看。」但從雞蛋身上，我看到的動物確確實實地跟人類很像，而且天生被賦予了一些人類需要學習的特質，例如忠心、奉獻、包容......，與無條件的愛。

有了雞蛋時時刻刻無條件的愛，我心中的黑洞彷彿點點滴滴逐漸被填滿、修補了。透過牠的眼睛，我彷彿見到了一個純粹的自己，我的工作、金錢、外表、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我就只是我。牠愛著我的存在。據說這是禪修到精深才能有的感受。

我無法想像若是有天失去牠。

我知道牠並不屬於我，牠屬於自己，或屬於宇宙。有一天，我們都會回歸那個家。我只是現在陪著牠走一段路，或是牠來陪我走一段路。像是孩子一樣，我照顧牠，但我尊重牠。我提出的請求，當牠選擇回應，我都是滿心感激。例如：「來這邊」、「散步好不好」，我給牠思考的時間與權利。大多時間，牠都在思考之後願意配合（除了洗澡）。

有一隻會思考的狗，非常幸福，因為我知道牠的舉動是因為願意，而非被迫、非恐懼、非討好。這大概跟朋友阿火說的感情觀很像，她告訴她的伴侶：「當你不愛我了，就直接告訴我，你可以選擇離開。」阿火覺得，保持這種開放性，讓另一半留在感情中是選擇，是心甘情願。

我也希望雞蛋大多數時間都是心甘情願（還是要洗澡剪指甲），而說書人也是。

最近我才發現，雞蛋喜歡睡覺時把臉埋進被子中。每次牠趴下準備要休息，我幫牠調整被子，牠就會一鼻子戳進被子中，安穩地睡著。

發現只要那陣子少給青菜，散步時牠就會滿路吃草，吃到我道歉說：「馬麻知道了，我多煮一點菜給你吃。」

發現這些小事情讓我很開心。

牠喜歡水果、煮過的青菜，還沒煮的青菜包括菠菜、高麗菜、油菜。牠不喜歡苦苦的A菜、臭臭的木瓜、過酸的橘子。牠不吃50嵐的珍珠，喜歡小茶齋的珍珠。牠喜歡牛肉勝過豬肉，豬肉勝過雞肉。

我猜牠對我的了解也是如此細微。牠知道我何時飯碗要空了，可以鑽出桌底準備吃飯。知道我何時累了要找牠一起睡午覺，知道我要出門。當我回家時，牠聞聞鞋底與帶回來的東西，知道我去了哪裡。牠努力觀察與了解我的情緒與話語。

現在我只要向牠報告行蹤，牠可以選擇繼續在床上睡覺。「我去尿尿」、「去曬衣服」，一邊講「等馬麻一下，等等就回來」一邊拿著空著的咖啡杯走出房間。

有了雞蛋，也是我跨入動物溝通領域的動力。牠幫我開啟了更寬廣的視野，讓我感受到萬物的連結。牠是我的貴人（狗）。我曾在溝通中，問過我與牠在前世的關係。我們曾是非常親密的家人。

有一位國外心理醫生透過催眠發現每個人的前世今生，他指出，我們都曾是男人，也當過女人，我們都曾傷害過人、被傷害過，我們每一世扮演過不同的角色，到後來，我們才會明白，你是我，我也是你，我們都能學會寬容與無條件的愛。

雞蛋教會了我那是什麼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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