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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從床上醒來,身體總感覺疲憊。不僅是身體的細胞需要被喚醒,更是修補著夢裡所消耗的腦力。浮游在潛意識中,不小心下沉太深,被他人破碎的思緒包圍。睡眠並未真正讓心裡放鬆,反倒是逼著自己面對。平日刻意忽略掉的情緒。曾試圖從混亂的夢中尋找答案,卻只是比自慰更加空虛罷了。
吃完冰箱裡無味的三明治,走到陽台抽著菸,看著騎樓裡行走的路人,對於這樣的安逸感到煩躁。穿上衣服,索性翹掉禮拜四下午唯一兩節的課,騎向安平。下了四草大橋,往不起眼的小巷左轉,直行到河堤前。停下車,走上階梯,這片海灘仍舊空無一人。遠方有著幾間鐵皮搭起的小屋,還有幾艘竹筏擱淺著。我走下堆起的消波塊,在沙灘上踏出了新的腳印。有幾處插著竹竿,從未了解其中意義,眺望著對面的海岸,還看得見觀夕平台上的燈塔。
海風吹著,嘴裡叼著菸,打火機似乎沒有瓦斯。試過幾次,大拇指出現黑色的污漬。這時後方傳來聲音:「用這個。」轉身只看見一名老伯,朝我丟了個東西。還沒反應過來,東西已經插入沙裡。彎腰撿起,是一個外表金邊紅底的美式打火機。把菸點起,我將打火機還給向我走近的老伯。
「謝謝。」我說。
「小夥子,反應有點慢。」老伯從口袋拿出了香菸,幫自己點上,「還是吃煤油的好用。」
「不過麻煩的是要自己加煤油。」我回應著。
「這倒不是問題,機械錶也是要每天上鍊。很多事做久就習慣了。」他摘掉墨鏡,右眉毛上有條傷疤,「看你身材挺魁武的,山東人嗎?」
「不知道,沒聽人說過。」
「這還用聽,一看就知道。粗眉小眼睛,骨子裡散發著濃濃的山東味,說不定我跟你爺爺還是老鄉。」
我沒有多做回應,只是禮貌性地笑著。他將墨鏡插在領口,拿出熄菸盒,示意要我把快燒到底的菸熄滅。
「急著回去嗎?」他說,而我搖著頭。「那陪我這老頭走走路。」
我跟在他的身旁,往海口的方向走著。沙灘上走出兩道痕跡,老伯即便穿著靴子,每一步還是都扎實地抬著腳,腳印前方有深深的凹痕;而我時不時踢著沙,腳印淺了許多,帆布鞋的前頭還有沙子跳動著。
「小夥子,你知道對面有什麼嗎?」老伯往台灣海峽的方向看去。
「再過去就是中國。」我說。
「對年輕人而言,只是個陌生的地方。」老伯從菸盒拿出兩根菸,我順手接過,「對於我這年紀的老頭,始終是個謊言。」
「謊言?」我不解地問著。
「在我那個年代,出門提個水,都有可能回不了家。我運氣好,還有自由意志,自願加入軍隊。一開始打鬼子,為的是保家衛國,就這樣離開家鄉。打完鬼子打共匪,委員長說為求統一,為了和平,離家越來越遠。撤退來台灣,累積反攻能量,於是找個新家。說回去說了半輩子,這個謊言沒有人說穿,明知不可能。人被騙太久,最後也習慣。」他點起了菸,將打火機遞給我,「仔細想想,人生前半輩子都在打仗,最後找個小島定居。就像書裡寫的一樣,後半輩子就悠哉地過。」
我把菸點著,看著海平面,僅能想像對岸的輪廓。太過遙遠,太過模糊,一樣的視角,卻是看見兩個截然不同的光景。
「小夥子喜歡吃臘肉或臘腸嗎?」老伯看向我。
「不常吃。」
「知道長榮新城嗎?」他從口袋拿出手機,打開地圖給我看,「過了長榮路的地下道,就在右手邊,以前的眷村改建成國宅。快過年,樓下廣場會擺年貨,如果有經過就來看看,老頭我多送你幾條。」
點著頭說好,他拍拍我的肩膀,開始往回走。太陽開始西下,少了日光,溫度似乎又掉了一截,感受到海風原始的冷冽。我拉起領子,踩著過來的痕跡。明天這個時候,這些足跡都不復存在。風吹也好,被海浪帶走也罷,有天終將消失。乘載著眾人記憶的沙灘,也只是淡然地將它抹平,時間不會多做評論。
「我家媳婦,整天想把我那台檔車換掉,說騎四輪電動車比較安全。每天嚷嚷著騎到安平太遠,要我坐公車。騎車吹風才是自由,女人不懂這回事。」他無奈地嘆著氣。
「從開元那騎過來有段距離,也算遠。她是擔心你的安全。」
「能到的都不叫遠,因為總是可以到達。說了幾百次,我又不飆車。小時候被母親管,長大被長官管,老了被媳婦管。好在我家那口子走得早,不然跟我媳婦嘮叨起來,比共軍的心戰喊話還要煩人。」
想著老伯說的畫面,不由得笑了出來。美秀姨也是個嘮叨的人,雖說她是里長,但她天生就是喜歡攪和別人的事。凡是走在路上,叫得出名字的,站著聊上半個小時也不腰疼;叫不出的,先好好拷問一番,不聊個半個小絕不放人。一度以為里長就是只要不停說話就好,仔細想想,家中掛著為民喉舌的匾額,或許是對她最貼切的形容。
「好了,小夥子,下次多說說你的事吧。」老伯跨上檔車,戴上墨鏡,「老頭我不佔人便宜,你聽我發牢騷,我也聽你的。」
「那就下次,換我請你抽菸。」
「沒問題。還有,別說再見,幾個大老粗說了沒一個回來。斯文點的說再會,哪個不是缺腳少了胳膊。」他豪邁地笑著,伸出拳頭,「現在年輕人流行這個。」
我也伸出手跟他碰著拳。熟練地換著檔,沒一會兒他便消失在路口。我拿出手機,幾通未接來電,坐在機車上,仰頭看著天空,太陽已經西沉,橘色漸漸消散,顏色被調了一輪。深色才是天空原本的顏色,混濁地吃掉所有色彩,與全然的黑不過一線之隔,無法生存的黑。在混濁裡掙扎著,一不小心就過了界,無人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