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06|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刺青》|神話只是再造物

於今年北影初看增村保造,數位修復的《刺青》改編自谷崎潤一郎的短篇小說〈刺青〉與〈謀殺阿豔〉,文學裡的耽美和妖艷,在增村保造的鏡頭裡顯染成若尾文子魅惑的軀體和刺青的血墨。觀看《刺青》裡的女性,不免令人想起的大島渚《感官世界》裡的阿部,兩人皆不單純是帶有致命性的被慾望者,而是更具備著主體性地去尋求己身的慾望。在日本戰後新浪潮的氛圍裡,社會批判成了1960年代這群年輕導演的影像母題,如增村保造試著翻轉過往總是壓抑著的日本女性形象,因此選擇為女性角色注入更多情緒和原欲,在糾纏關係裡更為關注女性的情慾展演。
和室的門扉結構往往提供影像自然的畫面切割界線,像是《東京物語》裡層次分明的前後景空間。而《刺青》更是利用寬銀幕景框內部的割裂和陳設遮掩,體現慾望流溢的空間與人物關係。
一場私奔衍生出層套的交換、利誘和刺殺,人物之間相互擺佈操弄,而角色之間的關係則往往在景框內的景框中發生。有時大半畫面被陳設器具佔據,人物便在後景隱秘地勾引、利誘;又有時得越過前景的窗櫺才能見得軀體相互屈從、逼迫卻又彼此交纏的連繫。在整部片中,真正能橫展於銀幕的,是裸背和肌膚上大面積的刺青;而真能夠享有整個空間、不受景框侷限的也是擰扭的、痛苦著的人體。
《刺青》的大膽,不免令人想起台語片時期的異色電影。除了因著刺青肌膚的暴露和虐戀情慾大量交融,在人物配置上,亦如同台語片慣有的大膽而奪目的女性角色,對比著軟弱無能的男性,又或是標配般的三角關係,以及必然出現破壞感情的不擇手段無賴男。《刺青》裡的角色,即是以阿艷在情感上的能動來引導周遭男性進入拉扯的關係中。慾望成了互動的內核,在幾乎沒有來自環境外力的故事場景裡,所有人似乎都被吸附在單一的旅店/酒樓空間裡。開場的私奔情事不斷被抽吸並混入官能似的執著,如原初僅僅展現依賴的無能男新助,反覆為鍾愛的阿艷殺人走險,一再地推進自身性情的極限,到頭來只是壯大了阿艷慾求的空洞。最終所有人溺在這片原欲的空無中,誰也沒逃得成。
絡新婦(らくしんぷ),也稱作「女郎蜘蛛(じょろうぐも)」,其傳説來自日本江戶時代的怪談故事集。在傳說中,她原是鎌倉時代的地方領主之妻,但因外遇而遭受懲罰,被囚禁在滿是毒蜘蛛的箱內。死後靈體與毒蜘蛛浸合,化作蜘蛛精。成妖的絡新婦據說會在森林中出沒,引誘年輕男性後再取其性命。
電影裡,阿艷的絡新婦刺青有了神話性的支持,使得軀體如乩身那般行使以「妖」為原型的宿命。在開場戲中,即將痛覺與刺青「被刺」感受聯為高潮,開始促使著阿艷依循神話吞噬所遇見的眾男性。但即便阿艷和絡新婦的復仇看似都是為了自己,但在影像裡卻未能落實得完全—在死亡場景發生的當下,刺青的創作者總會以始作俑者的負罪姿態旁觀—正是清吉(刺青師)的雙手讓女性的軀體成了假手的殺人者。阿艷的豔麗、情勒的言語和善誘的心機,似乎都是因成為那屬於神話之妖的再現載體而被賦予的極端、官能的美。而《刺青》在此一視角之下,成了某種後設的,攸關創作物脫離創造者而失控的故事。
最終,絡新婦所象徵的毒婦性仍是以獵巫的方式處置,終究是懲罰了看似獨立、機巧,卻桎梏於文學和作品性的身體裡的女性。當創作者發現創作成為禍源,自己正借刀殺人著,成了有意識地創作出詛咒物,自絕後的畫面錯位成了刺青師清吉飲盡絡新婦所汲取之血,他便也走回了創作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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