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疫情而築起的社交距離,如同建築外牆拉皮所掛上的藍色帆布。
這看得見的距離,也讓彼此的陌生感顯得鮮明,甚至惡化,內心的孤獨、想念、迷惘及恐懼,一切一切更無所遁形。
就像是瞬間漲潮的河水,來得無可預期,也無力招架,在小靜這般的年齡,獨自面對一切,實在太沉重。我很喜歡王淨所演出的小靜,因母親生病而被迫早熟的她,其實,仍藏有同齡般的可愛、單純的心靈。
生活,對小靜而言,就像是站在因滅火而濕透也燒黑的房子裡,看著無助,卻仍得想辦法處理,無論是房子、貸款,甚至是媽媽留在前公司的物品,皆是如此。
因為,發病的媽媽,只剩下她了。
「你還好嗎?」好像正提醒著自己,你很不好。字字刺痛自己。
小靜:「妳還好嗎?」
品文:「小靜,妳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小靜:「什麼事?」
品文:「不要再問我妳還好嗎,我會想辦法好起來,跟妳一起過下去。」
「你還好嗎?」這句再尋常不過的問語,對當事人而言,卻是如此赤裸、難堪,好似在提醒著他--你看起來很不好,你糟透了,你是有瑕疵的。
是假的,也是真的,我們都只能併肩同行。
小靜隻身前往品文的前公司,幫忙辦離職手續。主管走向前來,對著她說:「小靜,對於妳媽媽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遺憾。」並把手中同事們合買的花束遞給她。
小靜不假思索地問:「你遺憾什麼?」
相較之下,長年幫忙家裡打掃的家事幫傭,數月未收到品文應支付的費用,只得道別離去,卻又在聽聞小靜家失火後,溫柔地關心她,並主動幫忙打掃混亂不堪的住家。
我們聽聽病患在想什麼,說什麼,就如同他也正學習著,分辨現實與幻覺的差異,嘗試重新生活一樣。
出院後的品文,還在現實與幻想中感到困惑,她告訴小靜,自家門外有人在監視著他們。小靜問是什麼樣的人,長相穿著如何,便走出門外,大喊著要「對方」離去,並偷偷地大步走向電梯,彷彿真的有個「人」離開了。
是假的,也是真的。
幻覺是假的,品文和小靜對彼此的愛都是真的。
對品文而言,出院後,因小靜的陪伴,而有了復歸社會的可能性。
這《瀑布》裡,始終沒有賈靜雯的演出,只有完整的羅品文。品文的無助、恐懼、憂傷、疑惑,每種情緒、每份情感,都是如此立體、真實。
一抹微笑、一聲呼喊,都聽得見其背後更深厚的情感。
尤其電影最後的片段,她的眼睛,直盯著面前的電視螢幕,眼皮眨都不敢眨,一滴眼淚也未流,直至電視上出現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神才柔軟些,卻依然未滴下任一滴淚水,是片刻都不敢鬆懈的母愛。這樣的情感鋪陳,更深層,也更讓人難以忘懷。
品文:「悠遊卡錢包帶了嗎?」
小靜:「帶了。」
品文:「口罩呢?。」
小靜:「在口袋裡。」
品文:「手機帶了嗎?。」
小靜:「都在包包裡了。」
走到公車站前,品文不放心地再度問道:「悠遊卡帶了嗎?。」
小靜微笑地回答:「帶了。手機、錢包也都在包包裡了。」
這是很尋常的片段,是品文對小靜的關愛,也是小靜對媽媽的貼心。
因為疫情以及品文的病情,讓她們母女兩人更生疏、更顯得破碎。然後,她們面對傷痛,接受疾病的模樣,漸漸地更靠近彼此,也更貼近自己的心了。
我很想念,但不想再看到他了。
看完電影後,我反覆聽著電影主題曲,陳珊妮所唱的《抉擇》,想起了電影裡的如昀。
巧遇之前在醫院住院時認識的如昀,那個在醫院裡的夜晚,獨自走在走廊,反覆唱著《抉擇》的她。如昀告訴品文,她唱歌是因為太想念了。
品文問:「那妳還會想見到他嗎?」
如昀回道:「不會了,不想再見到他了。」
品文和小靜,也是如此。
在品文發病期間,在生活被藍色布幕籠罩的期間,她們赤裸裸地面對三年前離開的他,很心痛、很難受,而當親自走過這深長的想念路程後,也許,往後的她們,偶爾還是會想念,但已經可以往前邁進,可以重新開始了。
如同遭遇大火而燒黑的房子,清潔、整理,重新歸位,與之共生共存,然後,再好好道別。曾經深愛的人,狠心地轉身離開,只留下破碎的自己,讓品文如此難堪,後來意識到,失去所愛,仍有所愛。
離開乘載著過往情感的大房子,品文和小靜,終於能繼續走向未來。
無論是病患本人,或其親屬,復歸社會是一條極為漫長的過程,必須放慢腳步,一點一滴地重新認識自己,用合適的步伐再與社會連結。
就如同《成為一個新人:我們與精神疾病的距離》這本書的書名。
重新成為一個「新人」。
但我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在生命的旅程,會經歷無數次的創傷、挫敗,也許未曾察覺,自己的心卻漸漸出現裂痕,只有親近自己,接受正在受傷的自己,才會是療傷的開始。
我們受傷,失去,也同時想念,卻依然可以繼續生活。
於是,比起昨天,我們重新成為一個「新人」。
- 電影名稱:瀑布The Falls
- 導演:鍾孟宏
- 演員:賈靜雯(飾演羅品文)、王淨(飾演王靜;小靜)
- 圖片來源:取自網路(電影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