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擦香水的男人 (4)

　　一大清早，穿著醫生袍到早餐店去，等待外帶三明治時，看見斜前方的便利商店一位極像那天來找兒子的女人，正在飲料區尋找著什麼的樣子，褐色的大捲髮讓我一眼難忘，先生你的餐點好囉。我拿起三明治悠哉的越過馬路走進商店去，站在她身旁，假裝認真地在選飲料，那女人仍仔細的在找某一種東西，當我正打算開口叫住她時，卻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糊塗之中只好稍稍瞥了下她的臉龐，希望她能認出我來，這時她偷偷瞄了我一下，不確定似的歪著頭看著我。

　　「醫生？」我鬆了一口氣，她終於認出我來了。

　　「啊，是的就是我，我本來想開口叫你的，卻不知道怎麼稱呼你。」我抓抓後腦勺說。

　　「真抱歉，忘記告訴你我的名字了。就叫我二十六歲的太太好了。」她摀著嘴巴笑了起來，樣子真迷人。

　　「那你就叫我二十六歲的年輕男人吧。」

　　「你真風趣。」

　　「一大早的來這裡找什麼東西？」

　　「聽說今天滿兩百元有送玩具，所以來買了，想說可以給我兒子玩。卻不知道要買什麼實用的東西好，有些苦惱。」

　　「找到你兒子了？」我順手拿起一罐可樂。

　　「是的，我報警之後，隔天早上有一個警察帶著他回家了。他大概只是想出去晃一晃罷了，也沒說什麼特別的事情，不過他仍告訴我關於那樣虛幻的地方，我也是聽了，他也就睡了。真慶幸他回家了。」

　　「為你感到慶幸，我還得上班，有空歡迎來診所裡坐坐。」

　　結完帳我離開便利商店，慢慢的走向診所，看著那盞未亮的路燈懷念了起來，今天隔壁賣咖啡的年輕男主人向我打招呼，問我最近病人多不多，當然多不是好事，以往我都回答：還可以。醫生，你看起來很疲倦，昨晚沒睡好嗎？他問，並且整理他的小花圃。我一直都沒睡好，你生意怎麼樣，進出咖啡店的人都沒有失眠問題吧，我說。他咯咯咯的笑了起來，生意雖然不差，但只要陽光早餐店的營業時間不縮短的話，我想我也好不上去了，他說。三明治有三明治的魅力囉，我邊說邊推開門走進已經開了冷氣的診所裡，唯一的一位護士小姐坐在櫃檯整理病患資料。

　　「早安，醫生。」

　「早安，今天也加油吧。」

　　「我想給你看個東西。」

　　「什麼東西？」

　　她坐下來靈巧的用著電腦，我走向她身後盯著電腦螢幕，我不是有意打開監視器來看的，不過昨晚有位病人說他在上禮拜的某天掉了一頂帽子，在問診室裡，她語氣平穩的說，並且用滑鼠點開一個資料夾，你自己看。

　　她點開一支影片，畫面顯示著，在問診室的沙發上，那二十六歲太太用濕泠泠的手抓住我的手貼在她的臉頰，然後開始說那一大串故事，說完之後她眼眶泛淚（這太微小了沒能看清楚），女人無助的時候總是特別迷人，所以我將嘴唇湊上去，其實也不是故意要這麼做的，只是那個情況下沒有這麼做就太可惜了。誰會在一個無敵的氣氛下還在乎監視器是不是對著你，看到畫面後我竟然還有種懷念的感覺呢，不過這或許誰都沒有負擔吧，我們只是順著情勢的氛圍做事罷了，護士小姐轉頭看著我。

　　「錄進去真有點不好意思，」我說，「不過也只好這樣囉。」我走出櫃台，準備上樓梯時她叫住我。

　　「這就是你的愛情哲學嗎？」

　　「我才不是哲學家，準備工作了。」

　　「你都用這種方法治療別人的心病嗎？那藥劑師一顆一顆包的藥呢？都不用吃就能好了是嗎？」

　　「別胡說。」

　　「這是身為一個心理醫生具備的道德嗎？」

　　「不管是誰，不准消遣我的專業，聽到沒有？」

　我走上樓去，轉開問診室的門，套上潔白的醫生袍，辦公桌上有封信，我拿起來，上頭只寫著：該治療的是你。其餘一片空白，什麼也沒寫，也沒留名字，這時我走到樓梯旁，正要問護士小姐這是誰給的信時，一位男病患走到樓梯旁說，醫生，這裡沒有護士小姐，我能掛號嗎？我望向櫃檯，位置上是空的，東西非常整齊，彷彿沒有人來過。沒關係，你直接上來吧，我對他招招手說。

　　為我工作如此長久的護士小姐就這麼消失了，我沒發短訊去慰問她，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付近的便利超商，我也沒有過去向她打招呼。護士小姐辭職以後，我只好掛號和預約事宜都自己來，不過藥劑師則是沒什麼感覺的繼續工作，藥劑師是個冷漠的女人，長長直直的馬尾繫在腦袋後，她不會特別來和我說話，她只會待在藥劑室裡看書，也不會作多餘的協助，總之真是個冷漠的女人。這讓我非常不方便，雖然人不多，不過跑上跑下整天下來感到特別疲倦，也讓病人等久些，護士小姐請假嗎？有些人這麼問。不是的，她大概是辭職了，我只好這樣回答。藥劑師小姐看起來蠻悠哉的，可以請她幫忙啊，有些人給提議。不，她忙得很，我會搖搖頭說。

　　一個月左右，我聘請了一個新的護士小姐，是從市立醫院的精神科調職過來的，褐色及肩的短髮，她很快的就適應了新環境，她說這裡比想像中漂亮，裝潢和顏色都令人舒服，空間也算寬敞，是良好的工作環境。護士小姐叫潘，一個像男生的名字，她動作俐落，事情也都處理得非常完善，完全不讓人感到擔憂，潘會在下班時特地留下來等我，我告訴過她不必等我，因為我時常在問診室裡待到很晚，當然不是加班，我只是在那裡看沒看完的推理小說集。

　　潘倒是蠻堅持的，會在下班時到我的問診室裡來，醫生，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她會敲敲我的門這麼說。有幾次她還會特地到付近超商去，買一杯麥片牛奶送給我，醫生，這杯送你，我先回去了。她會有禮貌的點點頭，再離開。

　　兩個禮拜後的下午，我很悠閒的在問診室裡看著電視，兩隻腳翹在桌上，喝著蜂蜜綠茶，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請進，我說。冷漠的藥劑師走了進來，我被嚇了好大一跳，她直接走到沙發上坐下來，將冷冰冰的眼鏡放在桌上，我錯愕的盯著她看，手上還拿著第三八集推理小說，對這一切感到不解。

　　「喝這麼多蜂蜜綠茶恐怕會更睡不著喔。」她突然開口了。

　　「今天發生什麼事了嗎？」

　　「只是單純想來與你談天而已。」

　　「你想談什麼？」

　　「談談你自己。」

　　「我？」

　　「你可知道，護士小姐離開不是沒有原因，從你診所開張一直為你工作，對你也是挺貼心的，一個人負責所有掛號事宜也從來不喊辛苦，我想你大概沒想過，她為何會留一張字條就無情的離去？離開這個她工作多年的地方？」

　　「藥劑師小姐，我想我猜得到你大概想說什麼。你該不會不喜歡現在的護士小姐吧？」

　　「不喜歡倒是還好，不習慣倒是真的，什麼都得重新習慣，合作起來真麻煩。你猜到什麼，說來聽聽。」

　　「你想說的是，原本的護士小姐，打從一開始就喜歡上我了是吧，看到好幾次我與不同女人親熱的監視錄影帶下來，自然承受不了心裡的打擊，所以才黯然的離去。是這樣吧？你大可責備我一番沒關係。」

　　「我可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要一心多用可不是我能為你決定的，要有這種決心我也是心底長久佩服著你。」

　　「你想說什麼？」我闔上推理小說，將它放在桌上。

　　「我很喜歡原本的護士小姐，非常喜歡，喜歡的不得了。我常在藥劑室看著她認真工作的樣子，心臟就會跟著噗通噗通的跳，是真正的那種喜歡，我想你大概永遠不會明白，喜歡一個人的幸福與辛苦，看著她為他人心痛的模樣，是你無法體會的。醫生，我說沒錯吧？」

　　我有些傻住了，事情怎麼會變得如此複雜，只不過是一位護士小姐辭職了，怎麼會搞到我頭上來了。

　　「很抱歉我一直沒告訴你，沒錯，我是個名符其實的女同性戀，我非常喜歡原本的護士小姐，我為了她而交付自己的初心，但她死守的那份愛，是完完全全交給你的，而你完全不領情，還認為那只是常理之一，你說，你這不是無情，會是什麼？」

　　「等等，你和我談這些，可別你待會兒就要留下一張紙條，頭也不回的走出這裡了。」

　　「不會，我不會那麼做，我只是想和你暢談你的內心，更了解你這個人罷了。我不會離開的，我保證，沒有什麼原因，我是不會輕易離開的，畢竟我非常喜歡這裡的環境。」

　　「那我就放心了。」

　　「回歸正題，你會對這一切感到內疚嗎？護士小姐喜歡著你，以及她傷心的離開這件事情。你感到內疚或無力嗎？還是你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從頭到尾，你大概也傷了不少女孩子的心吧。」

　　「我不感到內疚。老實說我不想談這麼多，看在你走上來坐在這裡的份上，我想告訴你，不管是誰喜歡的那個人，都不是那個人的責任，那個人毫無責任，也不需感到愧疚，這個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個人正在失戀，有多少人被表白，有些被拒絕，幸運的人則會被接受，並不代表被表白的那一方，就要承擔一切。」

　　「你的意思是？」

　　「愛是不負責任的。你打算要愛這個人，早要做好打算，要做好傷透心、哭花眼的打算，反之被愛的人是自由的。」

　　「我想我懂你的見解。果真是個無情的傢伙，你那叫玩弄人心，看看你笑起來的模樣，真是能讓女人欲罷不能的傢伙，你得感謝你父母將你打造得如此精緻。最後一個問題，真正喜歡過誰嗎？任何一個人也好？」

　　我揚起嘴角笑了一下，沒有回答，藥劑師小姐也冷冷的笑了，我想她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她起身伸個懶腰，我目送她走到門邊時，她回過頭來說，醫生，你真的是個不錯的人，她笑了起來，這笑容不再冷冰冰，而是付有溫暖的笑容，只不過感情道德觀，你必須重新來過，順帶一提，你身上的香水味非常香。我也跟著她笑了起來，謝謝你，我向她彈彈手指，工作愉快。

　　因為香水味這句話，讓我想起了好久不見的某一人。

　　大約三個月後，接近冬天的一個晚上，那天我買完三明治，正準備要回家吃晚餐時，在巷口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我停下腳步，路口的路燈剛好壞了，所以她整個人浸在一片黑茫茫的夜色裡，試圖想起她是誰的時候，她也看向我這邊，並且向我走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很熟悉的一個人，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二十六歲的年輕男人。」她露出那個強烈且瞬間會讓人愛上的笑容。

　　「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因為太久沒有見到你了，想說來診所附近賭賭看，運氣好的話就能遇見你，果然被我遇見了。」

　　「這才不是運氣的問題呢。你吃過晚餐了嗎？」

　　「還沒，我剛買完。」

　　「不介意的話，可以來診所坐坐，順便吃東西。我總不能帶你回家去吧。」

　　「說得也是。」

我帶她又回到了診所去，她將買來的壽司和紅茶放在桌上，我走到她旁邊的沙發上坐下，準備的還真周到，我想，她大概是又和丈夫處得不太好吧，又或許她是想來了解討論一下自己兒子的情況。我正等她開口，她卻看著我開心的笑了起來，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口壽司，我也拿起三明治吃了起來，愣愣的盯著她看，漂亮的樣子仍然沒有絲毫改變，兩方這樣沉默著，讓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所以忍不住先開口說關心她的近況。

　　「小姐，你兒子最近好嗎？」

　　「他呀，和往常一樣，沒有太大的改變，情緒也沒有太大的起伏，這讓我感到很放心呢。」

　　「那就好。」

　　「你最近好嗎？我是說，你最近過得怎麼樣？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我想大概沒有。」

　　「醫生，那個，我想問你一件事，是對我而言認真的事情。」她突然低下頭去。

　　「請問。」

　　「我想我去找兒子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喝醉了，你記得你吻了我這回事嗎？你還記得嗎？」

　　我張開嘴巴正要咬三明治的嘴巴停了下來，「什麼？」

　　「在我說完話之後你突然的吻了我，你還記得嗎？我想你大概不記得了，因為你好像沒有提起過，也好像沒有發生過，我想你是不是喝醉了？你才會那麼做？」

　　「我想，我想我大概是喝醉了，大概是。很抱歉，你很在意是嗎？」

　　「沒關係，我沒關係，你確實是喝醉了，我沒有感到不舒服。」

　　「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你告訴你丈夫了嗎？」

　　「並沒有，我不會告訴他這些的，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想，我大概是喜歡上你了。現在講這些有點奇怪，不過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的，我閉起眼睛就看見你，也不斷聽到你的聲音，還有你身上的香水味，我彷彿一直能聞到那股香味。很抱歉，但我想讓你知道，不清楚原因，但我確實喜歡上你了。」

　　「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讓你動情的。」

　　「沒關係，你不必喜歡我，沒有人規定要你也喜歡我的。畢竟我只是個人妻，日夜勞苦照顧自己的兒子，一點魅力也沒有。」

　　「你很有魅力的，長得很漂亮，只不過，真正的喜歡一個人這回事，我還無法體會。」

　　「醫生，有人告訴過你，你的側臉弧線很完美嗎？」

　　「有人說過我像漫畫少年、標緻的男人、精靈王子等，什麼奇怪的稱號都有，完美側臉這倒沒有。」

　　「沒病人時，你一個人都在問診室做什麼？」

　　「我會看我的推理小說，有一百二十集，要不到外面陽台抽根菸。」

　　「你抽菸？可是你身上沒有半點菸味。」

　　「不曉得，我想是我身上的香味遮掉了，不過這樣也好。」

　　「那是與生俱來的香味對吧？」

　　我點點頭。

　　「這實在很神奇，這種香味是百貨公司買不到的，再好的牌子也產不出來的。」

　　「我深感榮幸。」

　　她將吃完的壽司盒蓋上蓋子，將吸管插入紅茶裡，像美食評論家一般，輕輕的嚐了一口。

「老實說，我的心為了你一分為二了。」她說，並且看了我一眼。

　　「一分為二？」

　　「坦白說，我是個容易動情的人。原本是將所有愛人放在一起，卻為了你，挪出一個只屬於你的區域。」

　　「這是怎麼辦到的？」

　　「你的出現後自然而然的辦到了，從來沒想過心能做出這樣勇敢的事情。」

　　「心能一分為二。」我默默的又唸了一次。

　　恍然間，這女人傾身向前吻了我一下，我的唇上散發出紅茶香，我平靜的看向她的雙眼，這樣對我們倆才公平，她一副得意洋洋的說，並且靠上沙發。我看了一下錶，十點整，我們將東西收拾完畢，關了燈鎖上門，一起走下樓去，在街道上，一陣冷風吹過我們的臉頰，我們同時打了一陣寒顫，天冷了，趕緊回家去吧，我對她這麼說，並將手插入自己的口袋，左口袋裝著髮型師吉兒給我的第五包餅乾，右口袋是護士小姐潘好心幫我求來的幸運符。也是，要是下起雨來可不好了，她笑著說，露出如糖般甜美的笑容，看著她的樣貌，我想她兒子大概也差不了哪裡去，丈夫的長相倒是無法猜測。我得承認，那一吻瞬間，我的心被牽動了，被狠狠地牽動了。

　　一霎那，我想起了國中時初戀的那個女孩子，皮膚白皙有著一頭黝黑長髮的女孩，我會躲在不遠處悄悄看著她，看著她上下學，看著她在與老師談話時露出的笑容，看著她正午時認真拖地的樣子，直到我鼓起勇氣在某天放學時攔住了她，我說，我好喜歡你，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她笑著問，你只喜歡我一個嗎？我說，沒錯，我全世界只喜歡你一個人。記得回到家後，我躺在床上，那錯亂的思緒與錯愕卻又興奮的心情，我想我的命運就這樣被那個女孩子改變了，徹徹底底的。我擁有著幸福和她在一起了，她卻在一個月後與別的男孩子離開了，她失望地說我並沒有達到她的要求，她說我太自私，說我沒有盡力分享自己給別的女孩。沒錯，我全世界只喜歡你一個人。她回答我說，如果你願意喜歡所有喜歡你的女孩子，我就和你在一起。

　　冷風吹得我不斷發寒，我想冬天真的來了，得回家準備將冬季的衣物整理出來，尤其是那件深藍色富有質感的大衣，去年與大學歷史教授用過餐後就再也沒穿過，我還記得那時候，成熟有魅力的女教授稱讚我穿這件大衣非常有男人味。

　　「那我先回家去了，我得回去照顧我兒子，醫生，我們下次見了。」

　　女人像是有些依依不捨轉過身去，小小步的往後退，手上提著的包包晃啊晃的，我想我的心被牽動時，是多麼渴望將我的心意交付出去，讓她孤獨的感情得到答案，當她轉身過去，我忍不住就要開口叫住她的名字，問她願不願意拋下一切和我在一起，你是個善良的女人，你和我在一起就不必再疲倦了，不必照顧小孩子，雙眼也會恢復精神來，我會給你快樂。我想像著我和她坐在一艘船上吹著海風的樣子，那是多麼美好的樣子。

　　「謝謝你喜歡我，」我露出淡淡的笑容說，並且點起一根菸來，「但請你記住，我並不是個隨便的男人。」

　　回家小心，時間真的晚了。

下一章〈他與我的冬季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