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臥於沙發床上,在淡水的小套房。空氣裡飄浮著雨的味道,帶著草香。音響傳來了《Drachenburg》,鋼琴鏗鏘有力的敲擊,手風琴伸縮顫放盪漾,最後加入的薩克斯風成為主調,融合一體,如流水般,彷似要帶人進入一段不可知的旅程。
想要開始整理那爆滿錄影帶的書櫃,以空出一些位置來放那些擠不進書架而致使到處亂放的書。其實那些錄影帶絕大部份都已經發行了DVD,而我早就把一些想真正收藏的片子改成了DVD。
那麼多年過去,我一直捨不得把那些錄影帶給丟棄,它們有的抵不過那潮濕的空氣而發了霉,有的跟著我到北京去流浪兜轉,之後再轉回了家,最後轉到這裡,淡水的一角。或許有天也會變成我的陪葬品。
對我而言,那些電影彷彿是我年少青春時期,靈魂受到召喚的思想證物,一直到現在。
影像對我來說是一種思考模式。每個人的腦海就如電影院,一幕一幕的畫面總像電影語言,自成一個解讀機制。
電影可說是我的創作啟蒙。隱約地記起一部電影,《搭錯車》,在進電影院之前,黑雲滿佈,天空正準備下雨。電影講述一對啞父孤女相依為命的故事,全片彌漫陰鬱的氣氛,配上那高亢嗓音的女聲,演完後走出電影院,雷聲陣陣,雨大風大,真讓我有種錯覺,現實和電影分不清楚,但是那一點點的記憶卻為我打開一扇窗。
再來看到了《阿瑪迪斯》,這部電影敘述了兩位音樂家莫札特與薩里耶瑞的故事,實質上讓我看到的是一個天才和庸才的對比,而這部電影更為我開發了電影與文學的眼界,讓我慢慢在藝術的領域裡找到真正屬於我的角落。
偶然的機會接觸了更多的電影,比如日本的小津安二郎、溝口建二、小粟康平,希臘的安哲羅普洛斯,波蘭的奇士勞斯基,德國的溫德斯,法國的楚浮、路易馬盧,香港的王家衛,中國大陸的陳凱歌、張藝謀,這些導演的電影帶給我的是哲學性的思考,讓我真正想要去探索一個靈魂的內在,它的愛慾貪嗔與人性的脆弱。
重看老電影讓我想起那些日子。那段苦澀的歲月,對前途的茫茫然,對電影本質的疑惑,遊走於愛情和友情的中間地帶再再的打擊我……我不停地摸索,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想當電影導演,也想當作家,更想離開家去闖蕩。
我選擇了北京做為我學習導演的地方,一方面也是貪圖方便,不用太辛苦地學習別國語言,也可以更加快學習的腳步。或許那時的我在上了一堆課程之後還是不知自己在追尋什麼,在寫了幾個劇本,也拍了幾部短片,就覺得自己根本不適合做導演。或許偶然想起某人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她說沒人會找我這種說話不清楚的人拍片,所以叫我別做夢。有一陣子,我甚至認為我這輩子都可以不用再看電影了。
那些日子,記起我總在電話那頭悠悠訴說著我的鄉愁。
那個冬夜,在冷颼颼空氣圍繞的電話亭,一陣又一陣地寒風吹起,一吹直教人痛到骨腸裡。我再也忍不住喉頭的哽咽,對著電話大聲哭喊,為什麼沒人愛我?
那個季節總有掉不完的落葉,當我走在滿是落葉的北京街道,遠遠的叫賣聲,讓人頓時好像回到了老舍時代的北京城。
我記起了那些我曾經喜歡過的人,我似乎也並不是真的愛她們,有的只是一種迷戀的感覺。就像每件物品都有一個使用期限,那個日期一到,物品就必須被丟棄。迷戀期一過,自由自在,多好!反正沒人會愛我。
有的人對我只是感到好奇而已。記得有次上課,老師說要兩人一組演一齣戲。那時有個男生找我一起合作。我知道那個人平常就是會偷偷注意我,我不知如何拒絕他的邀請,於是跟他說好吃過晚飯在學生會館門口見。
我們晚上依約到了會館,不曉得是停電還是平常就那樣黑黑的,不管了,即隨意找了空教室開始排戲。我們即各自天馬行空地編著台詞。演沒多久,那男生便開始對我發問。對我而言,那些關於我自身障礙的問題,從小到大,都可變成一套行政體制了,只是簡答與申論的差別。最後,演戲不了了之。第二天起,那個人對我不再好奇。
我一心一意地來到了北京,我想變成導演,我想像個一般的正常人,問我為何,我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我就只能像個瘋子一樣,尋找著自己真正可做的事。
我從未真心想過寫作。只是不寫作,我不知我還能做什麼。
有部電影叫《偷慾 - 一個作家的自白》,在這部電影裡的結尾對於秘密下過一個定義,它說: 對於秘密的存在,通常都不是出於惡意,只是一個發自內心的旋律,有時會很不小心地成為別人或者自己生命的見證者。若無秘密,將無法開始寫作;如果秘密被揭發了,個人亦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寫作者有的時候會利用秘密寫成一個一個吸引人的故事,彷彿變魔術一樣,當讀者踏入陷阱受到魔法的束縛走不出來,作者即會在內心發出一絲笑聲。如同米蘭昆德拉曾寫過: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我的祖父是一位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四十歲,在他正值壯年時期的最高峰,人生當中最好的時光,政治迫害卻讓他過了二十三年不見天日的黑暗歲月。在他去世之前,完成一部十幾萬字的自白書,字字艱辛,句句血淚。這本自白書並不是創作,而是一個自我歷史的記錄,在那裡我看到了一個背影,一個放逐者孜孜寫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