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汪達幻視》(WandaVision)作為漫威影業(Marvel Studios)在Disney+上架的第一部自製影集,同時也被劃歸為漫威電影宇宙(MCU:Marvel Cinematic Universe)第四階段的作品,在企圖與野心上也就非同一般了。
先從劇名來看,並非汪達與幻視,而是直接連成一體的汪達幻視,彷彿這是一個以幻視為姓、汪達為名的角色,當然了,我以為,那更是兩人合為一體的隱喻。其實,單憑劇名的巧思,汪達置於前、幻視在後的設計,便可以見得幻視被汪達包裹於心靈活動之內、乃至於重新創造了幻視(死去的情人永遠都活在心中)的殷切用意。
早前,有人質疑漫威影業把電影當作電視劇集一樣的拍,根本不是電影。而《汪達幻視》以及後續的《獵鷹與酷寒戰士》(The Falcon and the Winter Soldier)、《洛基》(Loki)、《無限可能:假如…?》(What If...?)等,則直接示範了如何將影集當作電影一樣的製作與拍攝,像是倒打一耙。看這些充滿各種新穎創意與真實人物處境的影集,每每驚喜無比,令人由衷地喜愛。
過去看非漫威影業自製的漫威影集時,我個人常有一種不適應,總覺得裡頭為了追求所謂戲劇張力,持續鋪陳人物與情節的懸念,簡直是拖泥帶水,因為明白地說,裡面根本沒有什麼玄機,往往都是虛張聲勢故弄玄虛,無謂已極。
相比之前漫威漫畫所改編的電視劇,漫威影業電視劇顯然更有雄心壯志,也更能夠容許編導們的高度創意與多元主題探討。不過,從《汪達幻視》到《無限可能:假如…?》,確實有一個佔便宜的地方,也就是觀眾心理上基本上已經預設相信了這些人物的存在,於是乎,關於他們的各種推演也就有著加深的可能性,而且願意有耐性地去凝望他們的迷惘、心痛乃至於最終抉擇。
《汪達幻視》的影像風格,第一集是乍看摸不著頭緒的黑白情境喜劇,各種矯揉造作、浮誇演繹的表情、肢體動作,還有無處不在的罐頭笑聲,一開始就宣告這不是一部既定印象中的漫威作品。但隱隱之間,在黑白風景之中,會看到某些物件變為彩色,且汪達、幻視某些時刻也會變為正常(非情境劇式)的聲音,甚而顯露出不確定、恍惚感等神情。這種不安感也間接訴說、或說是預告了事情還有別的面向,歡笑或許只是某種假象。
其後,每一集都有一些新的推進,奇怪的介入感也愈來愈重,包含廣播傳出對汪達的呼喊,還有幻視對所處環境產生疑心,卻被汪達能力重設為原來的無知狀態。第三集從黑白世界前進到彩色,而環境背景、人物衣裝等等也都有了演化,第四集甚至看見畫框外的世界,也就意識到是汪達的能力造成一切。隨後呢,《汪達幻視》逐漸融合了情境喜劇與實境秀,螢幕規格也由電視尺寸,擴展為電影模組,並且逐漸返回到真人世界。如此,也就看到了時代的躍進,從1950、60到70年代的變換,同時彷彿也是一次微型的影像史演化紀錄。
而所有的不安,所有奇怪的封存感和疆界,終究必須揭露開來。
那是關於汪達的悲痛,失去所愛的、無能承受而狂亂爆發開來的絕對能力。
當無可抑制的悲痛在體內爆發,究竟會是什麼呢?
西景鎮看似美好絕倫的情境,全數都是汪達說給、演給自己看的謊言──整個城鎮都被她對幻視、家庭生活的欲求綁架了,釀就一樁匪夷所思的集體失蹤案,猶如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穹頂之下》裡被一龐然透明罩子(天幕)封住、斷絕與外界關係的卻斯特磨坊鎮。汪達無意識的渴望,成為魔咒,崩潰的心聲迴盪在被她操控著的鎮民夢中,因為她拒絕接受悲痛,於是幾千人全都被她拖進了恐怖顛倒的情境喜劇,其情緒上的反差也就分外強烈了。
我想,漫威影業後來更常做的,就是這樣子的,讓那些虛構的超級英雄回到現實裡,去面對自身的問題,去活在真實的人生。那就意味著你有再強大的超能力,都無法在現實世界順風順水,依然會失敗受挫,依然會被生命徹底地限制住,依然深深地被各種創傷體驗束縛在自我的地獄。是啊,世間是無法被超越的。超越只是人類想像力所能虛構的極限。
彈指事件後,《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Avengers: Infinity War)以後,那些倖存的超級英雄全都活在自己的失敗裡,無以拔身,有的放任肥,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參加團體諮商,有的半退隱,有的直接變為以殺人手段制裁黑幫,無一不是被創傷牢牢囚禁。《洛基》即便是在各種時間軸疲於奔命的惡作劇之神洛基哪,也逃不開宿命,逃不開自我。抑或《無限可能:假如》第四集,奇異博士無法接受戀人之死,瘋狂地運用魔法折返過去,甚至不惜黑化自己、吞噬可怖異形怪物,只為了讓力量更大,以求打敗時間絕對點,將愛人從死亡贖回。結果呢,他換回的是一整個宇宙的毀滅。
人最難面對的就是自己的心理與創傷。其中艱困之處是即便清楚意識到自己有問題,仍舊找不到門徑,換句話說,不是說什麼勇於面對就能解決問題。心,不是自由的,心往往是人最大也最無可突破的牢籠──像是宇宙一樣的籠子。
一切都是制約與無可控制。一切都是自由的嚮望以及不由自主。
人生至難的是接受,接受現在發生的事,接受無從改變的事,接受必然失敗的事,接受生離死別,接受末日。在我來看,《汪達幻視》要說的即是我們如何去接受生命不可承受之痛,如何盡力活在悲傷的事實中,不崩不壞。
而這無疑是所有人窮其一生都無從脫逃的生命實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