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1/30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從個人回憶走向愛的辯證:試比較《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三版異同(上)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這個故事,劇本在拍攝時經過刪修、挪動場景,乃至放映時剪接的調度,目前市面所見共有三個版本:最接近開拍原始劇本的小說版(由水靈文創出版,Di Fer改寫)、2020年6-7月於台北電影節與12月初特映的北影版、以及2020年9月上映的最終院線版(同時也是Netfilx播放的版本,與北影版均收錄至得利影視的DVD與BD)。本文將試著比較這三個版本的重要情節,進而詮釋三個故事的意圖和結果。

一、結構

  小說的時間序上,是從三十年後的同學會開始,再由主角阿漢回憶當年與Birdy的種種,中間少年時代則幾乎都是順敘。神父與阿漢的辯證在辦公室衝突後完整敘述,與前面阿漢因性傾向而迷惘痛苦時的祈禱呼應。直到告別電話後,才回到開頭的同學會,阿漢下定決心打給Birdy。
  在兩版電影裡,則是從神父拿出唱片播放音樂,引導並鼓勵傷痕累累的阿漢自白,之後皆與阿漢跟Birdy之間的回憶、以及與神父辯證穿插交替。直到澎湖行之後,躍至三十年後的同學會,由成年阿漢撥手機給Birdy的情節,插敘三十年前兩位少年的告別電話,再順敘三十年後與Birdy重遇。
  小說的結構安排簡明易懂,容易進入故事線,情緒亦隨著主角阿漢起伏;電影的安排則在初次觀影時需要習慣場景跳躍,但能突顯阿漢在這段戀情與宗教信仰間的反覆掙扎與求索,選擇回憶片段也能有更靈活更具效果的調度。

二、情節刪剪、調動與增添

  小說的阿漢在與Birdy上台北後做了春夢,插敘過去國中時,在教會的唱詩班認識大學生「榮哥」,在好感及榮哥有心的誘導下有過性接觸,使阿漢意識到自己會對同性產生好感與慾念,也是他初次的性啟蒙。而從電影最後的工作人員名單可知確實拍過這些片段(國中阿漢的飾演者為范睿修,大學生榮哥的飾演者為林哲熹),亦有報導證明拍過成年阿漢在機場遇到榮哥(陳希聖飾)及其妻子(鄭怡飾)的段落──但後來都被剪掉,兩部電影版均以阿漢與Birdy之間的關係為重心。
  除了榮哥這段被刪是最大的改動外,小說裡敘述阿漢與Birdy相遇、相識與熟悉的過程更具結構性與流暢度,有清楚的因果敘述;但至電影則有明顯的挪動、增刪,甚至使因果關係改變。這樣的調度,自會使故事的重心、情節的詮釋有所不同。以下就依關係的階段,分別列舉並說明三版的不同之處。

(一)高三開學前:
  小說的故事更完整細密:從初識時,阿漢在泳池邊、管樂團的練習室與Birdy有較多的互動;阿漢被要求轉往社會組辛班、Birdy為他偷考卷、在神父房間裡受到寬慰等等情節,從預告片、盲腸及BD附加的片段,都證明確實有拍過,只是經過考量而被刪剪。從這些情節可知:小說裡的阿漢與Birdy都對自己的同性傾向有所認知,相處與情感亦有相當份量的堆疊,互相試探累積至一定的共識,也很早就有未來共度(去過台北後,阿漢被通知轉班去社會組受神父寬慰,之後約好和Birdy一起出國;偷海報、買車之前,就約好未來要一起拍電影)的許諾,氛圍比較接近於友好信任、Birdy異想天開時隨口提議(但阿漢都認真放在心裡)。
  小說裡的「共識」,在電影裡卻有了改變:電影增加了Birdy跟著舍監溜到阿漢寢室,既顯現了Birdy不畏懼權威和玩心,不受同儕歡迎,也用「借肥皂」鋪陳了兩人對彼此的好感及逐漸靠近。此外電影的剪接除了有意呈現兩人感情的逐漸累積,更鋪陳了原本「服從體制」與「反抗威權」的殊途,因相處而彼此影響,逐漸達成平衡。兩人在上台北前都是友誼的要好,兩次霸凌(浴室裡大巴對瘦瘦,和天橋上祁家威被逮捕)鋪陳了會互相關心與保護的關係,此外大多是Birdy帶著阿漢試探、逃離規矩的界線。
  但在大部分相近的情節當中,兩版最明顯的差異就是上台北後從太陽系到點唱機邊聊天的互動:
  北影版在天橋上除了用音樂加強威權的恐怖,離開太陽系之後,Birdy試著問阿漢是否看得懂《Birdy》,但阿漢還沒有回答完(就講兩個好朋友),Birdy就分心繞到了旁邊,拋出一句「那你覺得他們是友情,還是什麼樣的情啊」,然後就接到「你有看過三毛的書嗎」,接續「如果你給我的」名句後,又直接到點唱機旁阿漢問「是誰唱的啊」,去掉了Birdy「點首歌送給你了」。這部分跟小說比較接近,Birdy「是什麼樣的情」和三毛那句話,暗示的就是愛情;而畫面的剪接跳躍讓聊天並不連貫,更像是Birdy天馬行空的閒聊,卻更隱晦保留,有意試探阿漢最真實的反應;這讓阿漢雖然意識到自己想要告白的念頭(那我們以後別生啦),卻也難以確認Birdy的真意。Birdy過份謹慎以致兩人節奏不一致,雖然達成了要「在一起」的許諾,卻是各自懷著愛戀,沒有傳達給對方。到了放映室,Birdy用電影台詞再次試探阿漢,說好了以後要一起唸電影系,一起拍電影,但少了Birdy正面告白的鏡頭,仍是在「各自單戀」的情況下完成了承諾。因此在阿漢的春夢裡,Birdy是拉開阿漢的被子鑽進去(畫面顯現阿漢下半身只穿內褲),固定住阿漢的手、貼近阿漢的臉之後,再把背後的被子拉開,動作更大、距離更近,跟現實裡無法傳達的感情相較,夢裡更真實呈現對彼此的情欲(但阿漢以為只是自己的綺想)。
北影版的相處片段較跳躍、疏離,Birdy知道是愛情因而更隱晦、謹慎
北影版的相處片段較跳躍、疏離,Birdy知道是愛情因而更隱晦、謹慎
北影版的春夢情欲感較重
  院線版則在天橋上收掉了背景配樂,減輕威權的壓迫;看完電影後是連續的對話,直接刪掉了對《Birdy》情誼的探問,而從三毛的那句話開始,阿漢解讀為愛情後,Birdy用「這世上沒有人懂我」否決,接著便點〈這個世界〉明說要送給阿漢,顯現Birdy有意和阿漢建立如《Birdy》兩位主角般的革命、夥伴情誼,甚至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好讓「我們的世界,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壞」,卻未認知是愛情,對同性間的戀愛仍處於懵懂(以為「愛情」只會發生在異性之間),接著在對話中得到阿漢願意「不要生」的諾言,比北影版更多視線的連結,更坦承也更信任,可說是兩人第一次達到「以後要在一起(當人生夥伴)」的共識。而至放映室,院線版多了一幕Birdy告白時正面的鏡頭,是Birdy內心情感尋找出口的試探,呈現了他(這樣親近似乎還不夠)的迷惘與(想要確認你也跟我一樣的)迫切,既是對阿漢模糊的吐露,也是對自己感情的詰問──顯現初次意識到對同性戀愛感情的困惑,環境裡又缺乏可以對照的經驗,只能在得到阿漢願意成為工作夥伴(其實就是一生相伴)諾言後才暫時得到滿足,兩個事件呈現出來的都比小說、北影版更親近,Birdy的態度也更顯慎重。因此在春夢裡沒有收攝被子、內褲的畫面,呈現Birdy披著被子貼上來後,看著阿漢的手一陣子才把自己的手覆上去,同時將臉靠近阿漢的臉──比起北影版幾乎是親吻的貼近,院線版是「一起睡」、「黏在一起」、彼此沒有距離的撒嬌,更像是日常相處的反映──只是夢裡的阿漢無法掩藏自己的情慾。
院線版的相處更連續、親密,Birdy因未意識到是愛情較顯坦然
院線版的春夢更像現實的反映與延續
  此外在開學前的共枕,小說是阿漢捨不得離開Birdy,有媽媽察覺的描寫,表現兩人之間感情滿溢至外見可知的程度,為開學後的霸凌鋪陳;北影版放在片尾,但只留下共眠的畫面;院線版則接回來,除了表現兩人之間的依戀足以為第三者察覺(但Birdy的動作顯現出獨佔欲比較強,跟開學後搭阿漢肩膀呼應),進一步證明了這份親密是雙向的且皆有「夥伴之上」的意識,也鋪陳了母親在阿漢幾乎出櫃時心疼與維護的反應,三層加強了同性相戀的不可能與困境。
  從這些差異可以看到,三版的情感軌跡有所不同:小說裡有較多性接觸的描寫,除了與榮哥的片段外,阿漢對與Birdy的身體接觸有較多的遐想與慾念,包含游泳池裡教他游泳的碰觸,在台北交換外套依偎而眠之前,有為了取暖而互摸私密處的打鬧(第一段盲腸的剪髮後也有類似的接觸,但稍有不同,小說是阿漢先開始,在此之前是Birdy的半告白,因此是同性戀情的彼此試探;盲腸卻是Birdy開始,在問阿漢「為什麼跟我這麼好」得不到回答後轉移話題,顯現他們的「好」在友誼與性欲之間的界線,但無論是Birdy較有距離的北影版或友誼之上純愛的院線版都沒有放的必要);春夢裡想像是面對面的,是台北接觸的延續;在阿漢家的相擁而眠,也是阿漢的表現較具占有欲。而每次接近性接觸的界線,Birdy都不反感,甚至積極回應。但這些在北影版、院線版均刪除,只保留太陽系阿漢的偷吻,和放映室後的春夢;春夢也不同於小說的面對面,而是「Birdy從背後壓上阿漢」,並依據不同的感情意識而有不同的表現。
  從這裡可以歸納:小說、北影版的兩人都自知是愛情,互相試探,但由於北影版少了性的嬉鬧和較少Birdy的正面鏡頭,顯現了Birdy有意隱藏自己,北影版的阿漢比小說更難確認Birdy的感情,處在各自單戀、情感保有距離的狀態;院線版則是「友達以上」,突顯彼此影響與親近信任,逐漸進入相知與互許的情感探索階段。只是阿漢因為偷吻與春夢,較早認知自己的愛欲;Birdy則在希望對方「獨一性」、「占有欲」、「相知相許」的期盼下,以為是像《Birdy》兩位主角一樣的夥伴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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