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2|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原創短篇 | 母愁(上)

憂鬱症,越來越,越來越重了。
絨毛的被單包裹著森的身軀,悶熱的室內讓少女的肌膚透出淡淡的粉色。她是身披蟬翼的蛹,尚未發育成熟的身軀誘著處女的芬芳,沾染被褥的每一個角落,引導著一切的生長。森微微探出熟睡的臉蛋,微張的嘴唇悄悄露出晶瑩的貝齒,飽滿的唇瓣親吻熾熱的肌膚,灼傷那頭的靈魂。此刻,熱氣灌滿室內的每一道縫隙,森不耐地翻身露出她不成熟的乳房,用少女的純粹去觸碰冰冷的地面,那是樹上未熟的果子,摔倒在鬆軟的泥土。她歪過頭去,薄薄的劉海與汗水緊貼在臉頰,她聽到浪潮拍岸的蕩漾波浪和自己綿延的呼吸,還有遠處伊甸園禁果的呼喊。
胸脯因她的呼吸而起伏,聽聞那是世上最柔軟的地方,嬌嫩得可以開出垂涎欲滴的春花。男人踏上鬆軟的泥土,鞋子全是污泥,卻越發興奮地陷入這片既鬆軟又堅硬的土地,烙下深深淺淺的鞋印。
她被籠罩在天鵝絨的世界中,感官在有限的空間中越發膨脹,壓在四肢的每個關節,動彈不得。白淨的肌膚已暴露無遺,蓋在上頭的深紅被單如融化的血塊,慢慢溢滿森身體的每一個空隙,讓熱度在身體內不斷上升,無從散去。身體的壓迫感終於壓碎了她最後一根稻草,那雙在棉被中擺動的小腳,正緊緊夾緊,用盡力氣壓在地面,任由地面的濕氣入侵體內,破壞積攢下來的燥熱。
森站起來的時候,褲管粘上馬桶邊沿的一小塊水跡,她不以為然地拉上牛仔褲,淺淺的水漬不久便風乾。拿起捲起的乾淨衛生棉轉身扔進垃圾桶,衛生棉把鼓起的塑料袋壓下,隱秘的驗孕棒立即映入森的眼眸。紅色雙線向外延伸,忽然,原本乾淨的衛生棉也是血紅一片。
血腥的氣味刺激著森的感官,胃一陣翻江倒海,她連忙彎下腰身朝馬桶處乾嘔。眼前是尚未處理的糞便,森只是一味吐著唾液卻感覺胃中的東西一直湧上咽喉處,腦袋也乾嘔得缺氧了,廁所的景象是一片暈眩的迷幻色彩,事物移動的時間被拖慢地行使。
那支驗孕棒仿佛提醒著她,自己懷孕的事實。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垃圾桶內的驗孕棒並趕緊裝進袋子,慌張如行使不恥行為之徒,匆匆拉下水閘便推門離開了。
她害怕別人覬覦她的孩子。
幾天過去了。
最近身體總是不爽快,隔壁屋子愛上蒸蒜香蝦,一屋子的蒜味不夠盛,喜歡趁我不留意時鑽進我家,然後貼在所有棉布纖維上,北風一吹它們就跟著出來溜達,讓我孕吐越發嚴重。我在網上搜尋了一下,都說懷孕要產檢,也要準備胎教,但孩子安安靜靜呆在腹中,也不鬧騰,何必如此麻煩?我猜想是個乖巧的女孩,不哭不鬧的,一輩子都是母親的小棉襖。
前些日子我總墊著衛生棉,生怕月經忽然造訪,每次想起血會順著大腿內側流下便感覺羞愧。竟沒想過我是懷孕了,真好。
聽說胎兒最熟悉的聲音便是母親的心跳。森每日出入健身房,絲毫沒想過流產的問題。她渴望透過運動讓自己的心跳加快,讓胎兒只記住她的心跳而忘記自己的心跳,在她心中,孩子的世界只能圍繞這種聲音。她買來了許多嬰兒用品,佈置著嬰兒房,夜晚會靠在狹小房間的墻壁,溫柔地注視著眼前排成一列的布偶。睜著大大的眼睛與自己深情對望,她是期待與興奮的,對於孩子的到來。
孕吐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陰暗的格子間,墻角因為潮濕而發霉,瓷磚地面滿是水漬和鞋印。森撐在白色的瓷磚墻壁,彎腰向著馬桶發出乾嘔的聲音,汗水佈滿她的額頭,髮絲貼在臉頰,她在狹小的空間再一次憂愁起孩子的生長,似乎孕吐越頻密才真的可以證明小孩的存在。
「小姐你能出來了嗎?你都呆半個小時了!」外頭傳來一片罵罵咧咧的聲音,她想要告訴他們自己懷孕的訊息,本是消停的嘔吐又開始了。她伸出纖細的食指探向喉嚨深處,扣動。
嘔吐的聲音緊接著馬桶沖水的聲音響起,外頭一時無聲。她用衛生紙反復擦拭食指,扔掉,走出格子間。開門是等待已久的女人,在聽到那聲嘔吐時早已收起了難聽的字眼和不耐的情緒,此刻森慘白的臉蛋更是惹人心疼,取而代之是同情的臉孔。
一種勝利的情緒油然而生,他們終於知道我懷孕了。森垂眸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出了商場往遠處走便是碼頭,許多渡輪每天駛過,僅僅停靠數分鐘又駛向對岸。承載百年歷史的碼頭風雨不變,依舊是過客的聚集地,森站在闌珊處眺望對岸城市的輪廓,清晨霧氣太重以致景色模糊,大抵是一片灰色的水泥鋼筋,統一的樓房結構。
正當她看得入迷之時,一把鑰匙跌落在她褲腳邊,清脆的響聲令她想起自己小孩的笑聲,最近總夢見胎中小兒在咧嘴歡笑,似乎快要破肚而出。又過來片刻,陽光折射在鑰匙上,森終於看見了這把鑰匙,並不是她的。
陽光出來了,對岸的霧氣漸漸散去,那些輪廓豁然清晰起來。森忘記了鑰匙的存在,呆滯地看著眼前的影像如底片顯影般呈現,火紅的線條包裹著每一座建築物,嗅覺也在這時候敏銳起來,那是巷弄飄來的甜膩豆漿味道,有一位老伯捧著新鮮的熱豆漿走出店鋪;是尸體在腐朽的氣味,在初開的樹旁,數具尸體被掩埋在泥土下,酸臭的味道數年後才被發掘;也是廢氣管排出的汽油味,讓人既愛又恨。五味雜陳,這就是森對遠處味道的唯一印象;既愛又恨,也是她對那個城市最深切的總結。
她就如此細細看著、嗅著、聽著,情深處還有深切的歎息,一副遠方的圖畫就這樣在她心中構造完成。僅是依靠個人感官。
看久了,她脖子有點酸,正歪頭伸展時,目光觸動地上那把鑰匙,她才記起剛才無故有把鑰匙跌落。她扶著腰慢慢俯身,快要觸動鑰匙時忽然一名男子大力衝撞森,繼續疾步離開。森還未看清來人的樣貌便已摔倒在地,再低頭,鑰匙已不見。她忽然想起自己懷孕了,摔倒會傷害到女兒。一陣鑽心的刺痛從她大腦發出訊號直達小腹,她只覺得痛,割心般痛。恐懼一時包圍她。
「救命……」她坐在闌珊旁發出虛弱的呼喊,路人並未駐足停留,僅是瞟了一眼便匆匆離開。她越發害怕,身體冒出冷汗,她覺得一股暖暖的東西正從下面滑出,她害怕,卻力不從心地繼續喊著。
或許是坐得太久,或許是行為過於怪異,或許是她的驚恐太戲劇化;終於有一名路人前來攙扶起森。
森大力抓緊路人的手臂,緊張地哆嗦道:「我是孕婦…」
她的力氣過大,在路人手上留下兩三道紅痕,似是被捆綁過的印記。路人瞧她臉唇均是慘白,不計較地幫她撥通了救護車的電話,目送她被扶上車廂,在門緩緩關上的那刻看著森因恐懼而有點猙獰的臉孔,讓他心裡直發毛。
我知道我的女兒怕是不保了,我知道這裡太多人覬覦我的孩子,才想方設法地陷害我。我知道。
救護車上的森一直嘟囔著這番話,對於醫護人員的詢問一概不理,他們只好作罷,在確定森目前沒有生命危險後決定其他則回院檢查。就這樣,靜謐的車廂內滿是她沉重的呼吸聲和喃喃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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