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理師將嬰兒推回去以後,她呆坐在床上好一會兒。
身邊原本凌亂的擠乳器、毛巾、熱敷瓶和幾個奶嘴,先生沒幾下就整理乾淨。
「辛苦了!」先生親了下她的額頭、輕撫她的頭髮,轉了轉脖子就回行軍床小睡。
產前聽姊妹們抱怨各自先生在她們孕期時的種種不貼心,讓她懷著女兒卻更懷著對丈夫的挑剔。但意外地,從備孕、產檢、臨盆到坐月子,先生做小伏低,呼來喚去沒有一絲慍色,倒也讓她無從抱怨起。
想著家裡的貓咪。知道母親一定記得每天去換水餵罐頭,還是忍不住想像貓咪挑食不吃、大聲喵喵叫抱怨伙食的樣子;陽台的植物應該有記得澆水吧?離家前看見幾片枯黃的葉子,一個月過去,要不重新活過,要不就是死了。
行軍床上的丈夫好像說了句夢話,月子中心的夜更深了。
*
懷孕前她是高中老師,不太兼愛天下的那種。
她盡力盡責,不遲到、不早退。對願意吸收的海綿傾囊相授,對不受教的學生辭嚴色厲。
她不相信聖母般的拯救,認為成長始於每一個自己犯下並償還的過錯。
冷冷的她始終不懂,如何盲目去愛每個流水的學生、某個陌生的人。
所以當得知自己懷孕的那一刻,世界為她歡欣鼓舞,她心裡卻起不了一絲波瀾。
對她而言,關係是從兩人意識的平等交流開始。
雖然與肚子裡的人血脈相連,但思想並不。
該像愛一隻貓咪一樣無限寬容嗎?但教和養應該存在規則。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消息也愈傳愈廣。無論她對肚子裡的生命還有多少困惑,家人、親戚、好姊妹,甚至點頭之交的同事,一層層的關係送來源源不絕的禮物,問也不問。
「你看!寶寶襪襪!」拆禮物時,先生總比孕婦本人還要興奮,對所有嬰兒用品發出驚喜的尖叫:「還有寶寶衣服跟寶寶蝴蝶!」她本來就喜歡他的幼稚,也就笑著看他對粉紅粉藍粉黃色的夢想不斷發瘋。
「欸,可是如果寶寶生出來很醜怎麼辦?」還是忍不住擔心:「或者個性很差,或者很笨,怎麼辦?」她拆開另一盒禮物,這箱是給孕婦的保養品。
「不會啦,是我們自己的小孩欸,怎麼樣都會可愛的吧!」
「我不覺得......我那麼討厭小孩的人,它學會好好講話以前,我應該都會對它不耐煩......」從來不需要保養的她,掂掂手上的玻璃瓶罐。對,這是親戚送的保養油;對,懷孕害我滿腹妊娠紋;對,好像愈想愈值得討厭。
先生似乎察覺到了她玩笑裡的認真,放下小蝴蝶,誠懇正色:
「不用擔心,在你喜歡它以前,我會負責先好好愛它的。」
*
月明星稀,行軍床上傳來微微鼾聲。
她起身走到窗前,看見對面民宅的窗戶裡,一隻與她對視的貓咪。
生了孩子就是母親,母親必深愛其子。這是誰定的規矩?
將玫瑰果油滴在掌心,撫過身上每一處疤與傷痕。
被掏空以後留下一身的痛,她正學習與新生兒建立關係。
身體會慢慢變好,嬰兒會慢慢長大。不是學生,她學著生下,也會慢慢學著給愛,像個母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