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他近八年的咖啡,吃過他數不清的甜點,經歷過無數次的閒話家常,直到現在,我才得以好好地認識他,直視他的才能,傾聽他的故事。
ㄧ、
他的店很低調,像一首木吉他的獨奏,簡單樸實,愛拍照的人沒興趣,嗜咖啡的人才會來。
咖啡店位在大路旁巷子裡連棟透天的一樓,前面是落地大窗和多肉花園,入門後,玻璃展櫃上陳列新出的袋裝單品豆子,後面是半人高的鵝黃木頭吧台、質樸的桌椅,和最後頭的多人沙發區。左手白牆上貼著熟客舉辦的展覽,後面的天花板懸掛另一名熟客辦展後留下的風箏,相當隨性。
網紅店裡常見的鋪張奢華,在這裏,你見不著。
整間店前前後後由他一手操辦,甜點自己做,咖啡自己沖,豆子自己烘,烘焙前後各挑一輪豆子,味好順口,不怕喝壞身子。選擇也很單純,義式咖啡、花草茶、炒麵包,單品另選,甜點則要看心情。
店裡有兩隻店貓,一隻純虎斑,不厭人也不親人,成天睡得一張愁眉苦臉,彷彿世事皆可憎;另外一隻白底虎斑,平日是街區的小霸王,回到店裡則成了人人可親的活招牌。
咖啡店的店名為阿莫,意即愛情。當我初次聽聞,還以為是西班牙文,Amor,立刻聯想到狂野的捲髮和大鼻子,加上敞開的白襯衫與胸膛露出的卷毛。後來又以為是法文的阿莫,塞納河的橋上殷切盼望鎖住愛情的戀人,Amour。最後才發覺,原來是比陽光還熱情的義大利文,Amore。
不管是哪國語言,這一字,猶是滿滿的愛戀繾綣。
儘管老闆名字裡沒有莫,客人還是常常稱呼他阿莫或阿莫老闆,或許店名太好記了,反而掩去了本名。
身為觀光大城,在地的咖啡店大多仰賴觀光客。他不是,他養在地客。若是平日拜訪,見著的肯定全是熟面孔。幸好如此,不論任何時刻,每當我想要喝杯咖啡,找個地方工作,臨時要開個會,甚至單純想要吸貓,總是能夠在那裡尋到一席安身之處。
我喜歡喝卡布,而他的卡布味道總是鮮活的。他的豆子配方、粉量、水的流速,會依循季節更迭。假如遇上冬季,他煮出來的卡布較為厚實,尾韻帶有黑巧克力的苦香,適合在風寒凍骨的日子裡飲一口驅走寒意。一到春日,他的卡布忽又清甜帶花香,宛如午後窗邊的日光和風。
他很年輕,才三十出頭,有著青年的傲氣和率性,也有老人的熟練。他從不隨俗浮沉,凡事都有自己一套見解。不管是咖啡、甜點或料理,乃至對日常瑣事,都能瞧見他的想法和品味貫徹始終。他從不盲目跟隨,總愛變化嘗新,從來不會為求安逸而自設框架。
這也是為什麼當我成立工作室後,第一個想要採訪的對象,就是他。
二、
他的咖啡生涯,始於一間大阪的老派咖啡店。
大一那年暑假,他受朋友之約,前往日本進行長達七個月的咖啡修行。他自高中起就很喜歡日本的文化,愛看日本動漫,更嚮往那種心有專注,將一件事做到極致的匠人精神,於是也期盼有朝一日能在那裡生活。朋友的邀約,恰好滿足他多年的心願。
當時主打精品豆子的第三波咖啡尚未掀起風潮,藝伎也才剛剛展露頭角,曼特寧跟曼巴等重口味的豆子依然是咖啡圈的主流。
咖啡店鄰近大阪城西邊,位於大川南方,高樓林立的金融區裡的一樓,每天早晚都有無數西裝筆挺的商業人士風風火火來來往往。店的外牆是由紅磚砌成,別於常見的水泥磁磚,磚牆上更貼滿各式各樣的宣傳海報。店外排上幾個架子,貼著餐點的海報和咖啡的樣式,店內風格古樸中帶點華麗,朱紅色的木頭牆飾讓人宛如走入巴黎巷內的餐酒館裡,各種樣式的巴洛克玻璃吊燈和壁燈以及一面大落地窗照亮了咖啡店。及腰的吧台,咖啡器具和豆子的展示櫃,店裡的桌椅全是木製,椅子還有藤編靠背,滿滿的昭和風。
修業期間,他借住在大阪的朋友家,位於大川北方的公寓裡。每天一大清早起床梳洗,步行過橋跨川,六點半抵達咖啡店,七點準時開張。
他的晨間工作主要是咖啡之外的備料,尤其是厚片吐司和水煮蛋,老主顧的早餐最愛。至於咖啡由老闆專責,熱咖啡用塞風壺,冰咖啡用法蘭絨濾布,味道偏向醇厚、濃稠,尤其適合驅散白日的睡意。
店裡的甜點全是老闆娘一手負責,她喜歡做各式各樣的小型糕點,而且品項日洋混雜,例如蛋糕捲、蜂蜜蛋糕、焦糖布丁、泡芙、杏仁蛋糕,以及咖啡店裡相當罕見的醬油糯米糰子。
店才開張,陸陸續續就有客人進來點咖啡和厚吐司。這批客人是在交易所上班的交易員,趁交易所尚未開門,先到咖啡店裡吃份早餐是他們每日的習慣。下一批客人,是一群買菜的阿姨大嬸,他們大約九點多會到咖啡店裡點杯咖啡閒話家常,談今天要去哪裡逛,市場的菜品質如何,回家要煮什麼料理。
中午時段往往沒什麼人。除了咖啡店不提供午餐外,那時阿姨大嬸已經回家下廚,交易員和銀行行員的人還沒下班,中間恰好騰出一兩小時的空閒。老闆會趁這段時間卸下吧台的職務,吃完老闆娘的家常料理,逕自到後面去烘豆子,他則接手吧台,為客人準備熱咖啡和甜點。下午兩點,下了班的交易員和銀行行員在別處吃完午餐,全來泡在這裡喝咖啡抽菸,一時間,整間咖啡店的奶油味和煙味遠遠重於咖啡味。
等到午後那一批商業人士離去,店裡往往只剩下幾位熟客,啜著一大早點的已經降溫的咖啡,抽幾根菸,映著落地窗斜進來的陽光,沈浸於當日的報紙裡。他們是附近的住戶,跟老闆很熟,至少也是十年以上的交情,每日同樣的時間來去,永遠坐在相似的位子,抽菸讀報喝咖啡。
店裡空閒時,老闆會和他談一些他對理想咖啡的認知和烘焙、沖煮的技巧,他則把握機會邊做邊學。
咖啡店雖然七點才歇息,時至下午三、四點,店內已經沒什麼人。他開始收拾店面,清洗杯盤,為明日開店備料。至於晚餐,他習慣在回家的途中,隨意找個路邊燈光透亮的攤車,和下班的人群並肩坐凳子,埋頭吃碗熱氣蒸騰的拉麵或咖哩飯,偶爾改吃大阪燒或幾串燒烤,然後回家洗澡睡覺,明日六點準時起床。
他在大阪,日子過得很簡樸,一心一意投注在咖啡的世界裡,日日煮著咖啡,弄著吐司,重複相同的步驟,遇見相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