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9|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普京最高目標:烏克蘭的「芬蘭化」

當地時間3月12日,烏克蘭媒體《每週鏡報》(Зеркало недели)披露,從「可靠外交人士」處,獲悉俄羅斯新提的6點停戰條件:第一,烏克蘭放棄加入北約的要求,保持中立地位,俄羅斯將保證烏克蘭的安全;第二,將俄語作為烏克蘭的第二官方語言,取消所有對俄語的限制;第三,承認俄羅斯對克里米亞半島的主權;第四,承認「頓涅茨克共和國」和「盧甘斯克共和國」獨立;第五,烏克蘭去納粹化,禁止極端民族主義、納粹和新納粹政黨,廢除現行美化納粹和新納粹的法律;第六,烏克蘭去軍事化,烏克蘭完全放棄進攻性武器,成為非軍事化國家。
如此條件,據稱是3月10日俄烏外長於土耳其會談時提出,烏方外長庫列巴(Dmytro Kuleba)表示,若烏克蘭同意俄方條件,俄軍將立即停火。但《每週鏡報》同時稱,如果答應上述6點條件,烏克蘭實與「投降」無異,且根據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要求,其中前5點須載入烏克蘭憲法,對當今反俄為大的烏克蘭政壇而言,不啻是翻天覆地的大變革。
而衝突爆發至今,俄方要求看似持續變動,實則思路一脈相承,且主軸日漸明晰。2月24日俄軍行動時,普京表示欲讓烏克蘭「非軍事化」和「去納粹化」;3月7日,俄方首提停火四點:烏克蘭去軍事化、承認克里米亞屬於俄羅斯、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獨立、修憲去除加入北約的內文並放棄加入「任何聯盟」;今日6點條件,則多了保障俄語地位、取締納粹等明確要求。
綜上所述,四大符碼貫穿了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戰後秩序構想:讓渡部分領土、外交中立、限縮軍備、打擊極端反俄情緒。如此要求,勾勒出普京此次行動的理想結果:一個「芬蘭化」的烏克蘭。
被嘲諷的「中立政策」
回顧歷史,芬蘭經驗可謂是烏克蘭的前車之鑑。
1939年,史達林(Joseph Stalin)為擴張蘇聯緩衝區,對芬蘭發動了冬季戰爭,雙方於風雪中血戰多時,最後暫簽停火協議;1941年,芬蘭選擇與納粹德國合作,進軍蘇聯,結果招致後者於1944年的強烈反擊,芬蘭領導人最終飛往莫斯科尋求和談,並與蘇聯簽訂和平條約:割讓佩琴加(Pechenga)、卡累利阿(Karelia)與薩拉(Salla)的部分領土、芬蘭灣的些許島嶼,並將波卡拉(Porkkalanniemi)租借給蘇聯50年。蘇聯亦向芬蘭提出賠款要求,後者須在6年內向蘇聯支付高達3億美元的巨額賠款。
此外,蘇聯還要求芬蘭進行「自我整頓」:允許芬蘭共產黨在修改部分黨章後,成為芬蘭的合法政黨;取締蘇聯認為是法西斯主義的芬蘭政黨;驅逐芬蘭境內高達20萬的德國駐軍,否則蘇軍將「親自驅趕」;在蘇聯監督下重組芬蘭國防軍,放棄軍備升級。上述要求,芬蘭皆應允並執行。
1946年起,兩位芬蘭總統確立了戰後的中立化政策,由巴錫基維(Juho Kusti Paasikivi,1946年至1956年)到吉科寧(Urho Kekkonen,1956年至1981年),兩人先後與史達林、布里茲涅夫(Leonid Brezhnev)建立了深厚互信,對外拒絕加入北約,對內壓制仇蘇言論,並在傳媒、出版品、教科書等場域廣泛自我審查,削減兩場蘇芬戰爭的呈現版面,避免喚起民眾的歷史仇恨,影響政治上的中立空間。另外針對選舉,立場過於反蘇的候選人往往會遭取消資格,或被迫自行退選,也是為避免反蘇政策的再起。
如此策略實踐,被稱為「巴錫基維–吉科寧路線」,持續直到冷戰結束,並在西方得到了「芬蘭化」(Finlandization)的貶稱。1979年的《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甚至如此訕笑芬蘭:「在一種可悲的狀態下,一個弱小的國家屈服於強大的鄰國,對自己的主權自由做出可恥的、令人尷尬的讓步。」然而這般理想主義式譴責,聽在當年芬蘭人眼中,實是來自歷史深處的殘酷冷笑。
回顧1939年的蘇芬戰爭,芬蘭的游擊式反抗吸引了全球目光,諸如英國、法國、德國、美國皆予以聲援,更有多達12,000名外國志願兵前來參戰。但細究「外援」內容,身為芬蘭鄰國的瑞典擔憂觸怒蘇聯,因而拒不出兵、嚴守中立,但有部分未受完整軍訓的瑞典民眾前來助陣,構成了1,2000名「外國志願兵」主體;德國因與蘇聯簽定《互不侵犯條約》,而不願給予實際作戰援助;美國一來鞭長莫及,二來奉行「孤立主義」,故也只能作壁上觀;英法則正與德國交戰,於是僅送來庫存的殘槍舊炮,供芬蘭軍隊使用,後兩國雖答應出兵,但其真正目的是為奪取瑞典鐵礦石產區,芬蘭的死活依舊無人管顧。
如此求告無門的慘痛經歷,讓戰後的芬蘭領導人學到教訓:芬蘭的存亡和獨立掌握在自己手中,且只有當蘇聯「感覺安全」,芬蘭才能安全。歐美各國自可說著冠冕堂皇的漂亮話,但巴錫基維與吉科寧明白,弱小的芬蘭不能對西方援手抱有期待,與其重演流離失所、國破家亡,不如理解蘇聯的戰略與地緣顧慮,並與蘇聯各級政府官員保持密切往來與對話,用行動證明自己「值得信任」。
而也正是在兩任領導人努力下,蘇聯的「信任」給了芬蘭發展空間:蘇聯不僅削減戰後賠款數額,更寬限了支付期限;1955年,蘇聯海軍、砲兵部隊撤離芬蘭;1956年,蘇聯提早歸還本該被租借到1994年的波卡拉。與此同時,芬蘭逐漸擴大與西方的貿易合作,降低同蘇聯的貿易往來,並加入歐洲自由貿易聯盟,更在1960年代起提高軍事預備役比例與國防預算,走向依賴大片國土與民防的「全面防衛」路線。上述舉措,皆在蘇聯眼皮底下進行,莫斯科亦有能力阻止大部分行為,但正因雙方共享了高程度互信,而未發生明顯衝突。
在歐美主導的後冷戰敘事下,「芬蘭化」成了小國自棄尊嚴的代名詞,但回顧歷史脈絡,戰後芬蘭領導人實是憑藉了精細複雜的內外操作,強化了與西方陣營的聯繫,同時保持與蘇聯的良好關係,最終芬蘭並未加入北約,也未淪為蘇聯衛星國,並得以茁壯為高工業化的自由經濟體,同時擁有大批後備軍人。
烏克蘭的未來方案
而對當今烏克蘭來說,其也面臨了類似處境與戰略抉擇。
戰爭開始後,烏克蘭軍民恰似當年芬蘭,身軀雖小卻有堅強意志,但終究難敵滾滾鋼鐵洪流,雖對俄軍造成損傷,卻是大勢已去、難挽戰局;西方表現則與當年面對蘇芬戰爭時如出一轍,口號喊得震天響,誇獎烏克蘭人(芬蘭人)抵抗意志堅強,展現全球聲援的熱情,實際卻是運送老舊的不對稱作戰武器(殘槍舊炮)、口惠而實不至,令人懷疑其是否意在創造東歐版的阿富汗,使俄軍身陷戰爭泥淖。
在此局面下,基輔的「最佳選擇」也不幸與當年芬蘭相同,那便是走向談判桌,與莫斯科協商。而綜觀普京所提條件,亦與過往蘇聯對芬蘭的要求類似:讓渡部分領土主權、對內降低仇恨情緒、對外維持中立、消除對莫斯科可能構成的軍事威脅。
過去芬蘭付出了佩琴加、卡累利阿等地,今日俄羅斯則要求克里米亞與烏東獨立;過去蘇聯強制芬蘭取締「法西斯」政黨,恰似今日要求烏克蘭整頓政壇「納粹」風氣,為的都是拍熄已然燎原的反蘇/反俄情緒,此次俄方明確提出確認俄語為「第二官方語言」,便是意在阻止烏克蘭日漸強烈的「去俄羅斯化」政策,並讓過往被迫關閉的俄語學校、電台、新聞台重新開啟,如此方有長期維持親俄民意的可能;當年蘇聯雖未明言要求芬蘭不能加入北約,卻是直接駐軍芬蘭,直到確認芬蘭確有中立「誠意」後才撤軍,今日則是要求烏克蘭修憲放棄加入北約,確保中立地位;過去蘇聯主導了芬蘭國防軍的重組,今日莫斯科則要求烏克蘭放棄攻擊性武器。
四大領域條件,與1944年的邏輯一脈相承,普京盤算亦與當年史達林類似,並非出於「大斯拉夫主義」等意識形態構想,決定發動戰爭,而是在地緣政治視野下,要替國家建立戰略緩衝區,並深知西方僅能提供口惠實不至的援助,故不惜違反國際法,並以軍民生命、俄羅斯經濟與名聲為代價。
然雖說如此,今日的「芬蘭化」背景仍與1944年有些不同。如今的俄羅斯已無過往的蘇聯國力,故而容忍了北約的多次東擴、直到逼近家門口,這才賭上國運發兵烏克蘭;眼下的國際環境亦非戰爭年代,俄羅斯也無當年蘇聯自成一格的巨大體系,故逐漸發酵的經濟制裁必然吞噬其部分發展成果,即便戰爭結束,全球反俄獵巫仍會持續;且俄烏如今談打交織,倘若烏克蘭缺乏有遠見與膽識的政治精英群,和平條約可能持續難產,拖延下去徒增變數。
但不論普京的規劃最終能否實現,芬蘭與烏克蘭的經驗皆為國際政治的殘酷體現。正如芬蘭總統吉科寧所說:「一個國家的獨立自主並非是絕對的,無須屈服於歷史必然性的國家是不存在的。」當外界一廂情願期待英雄卻又只能開出空頭支票,恥笑「芬蘭化」是懦夫行徑卻又一兵不發,站在輿論高地煽動衝突甚至持續「拱火」,吉科寧的話足為弱勢方借鑑:「經驗告訴我們,一個小國絲毫沒有把外交政策方案和情感混為一談的餘地,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情感。」

原文發表於2022/3/18《多維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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