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張登及|俄烏衝突兩大關鍵:民族斷層與海陸之爭

2022/03/19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宣布對烏克蘭發起「特別軍事行動」,隨後兵分四路揮軍烏克蘭。東部地區,俄軍與頓涅茨克人民軍、盧甘斯克人民軍合流進攻,以「收復」兩共和國的「失地」為目的,形成東烏克蘭攻勢;東北部戰線,俄軍與白俄羅斯軍協同作戰;南部地區,俄軍由克里米亞北上佔領赫爾松(Kherson);北部戰線,俄軍由白俄羅斯南下,包圍烏克蘭首都基輔(Kyiv)。眼下哈爾科夫(Kharkiv)、馬里烏波爾(Mariupol)等城陷入熱戰,俄軍依舊掌握主動;俄烏雙方也已經歷過4輪代表團談判,但至今未有顯著突破。與此同時,金融、經貿、媒體、科技、認知等非傳統戰線同步打響,西方對俄羅斯祭出嚴厲制裁與抵制,知識界亦為此地緣劇變激烈交鋒。當地時間3月10日,台灣「中華民國國際關係學會」舉辦「俄烏情勢-反思與前瞻」時事座談會,《多維新聞》於會後專訪與談人之一、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張登及教授,探討俄烏情勢牽動的國際格局變化,以及對兩岸的相關啟示。此為系列報導第一篇(共二篇)。
多維:俄烏衝突發展至今,可謂是多重矛盾交織之果,不知您如何看待這場戰爭的爆發?俄羅斯為何決定採取軍事行動?
張登及:外界有很多聲音都以俄羅斯「擴張」來解釋,但我更想從兩個角度來討論,第一個是烏克蘭的「火藥」,第二個是烏克蘭的「地緣」。
所謂「火藥」,意思是「火藥桶」,即烏克蘭內部的不穩因素,也指親烏與親俄的民族斷層線。我的另一個比喻是,前蘇聯的東歐地區,其實是歐洲的另一個「巴爾幹」。2014年烏克蘭爆發「廣場革命」,推倒了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這對俄羅斯來說是非法政變,但對西方來說則是「民主革命」。這場劇變隨後也引發了2014年的克里米亞危機,以及烏東武裝獨立的問題。
從族群組成來看,烏東居民多以俄語為母語、2014年時立場較為親俄,更有俄羅斯暗中提供軍事支持,於是趁著克里米亞危機時,自主宣布獨立,並開始與烏克蘭政府軍內戰,「火藥」逐漸成形。雖然最後在德國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等人協調下,德法俄烏四國在2014年成立「諾曼第模式」(Normandy Format),並簽署《明斯克協議》(Minsk agreements),希望解決頓巴斯問題,但烏克蘭一方經常沒有遵守,試圖收復,從2021年秋起情勢開始惡化,成為當今衝突的導火線。
其實回顧俄烏歷史互動,走到今日的劍拔弩張令人感慨。烏克蘭確為俄羅斯文明的龍興之地,但後來遭遇了蒙古西征等外力入侵,便成為各個不同民族的控制地。作家索忍尼辛(Aleksandr Solzhenitsyn)曾說過,「俄羅斯有三兄弟: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其中「小俄羅斯」指的就是烏克蘭,可以看出在斯拉夫情感濃厚者眼中,烏克蘭跟俄羅斯的親近。蘇聯時期,也有不少高官出身烏克蘭,例如蘇共領袖托洛斯基(Leon Trotsky)與蘇聯最高領導人布里茲涅夫(Leonid Brezhnev)。
但當然多數烏克蘭人後續的歷史記憶與俄羅斯有所衝突,要認為彼此同屬一個民族已是非常困難。例如蘇聯時期,烏克蘭曾因蘇共農業集體化政策發生大饑荒;二戰期間,也曾有烏克蘭人協助納粹反蘇,結果遭到戰後清算。我們可以看到班傑拉(Stepan Bandera)這個爭議性人物,他是烏克蘭獨立後被紀念的新偶像,但他曾與納粹合作、參與德國暴行。但烏克蘭反俄派總理尤申科(Viktor Yushchenko)授予他「烏克蘭英雄」稱號,在俄羅斯眼裡,這就是「歷史修正主義」。後來立場親俄的亞努科維奇上台,又廢除了班傑拉的稱號。
而上述歷史情感衝突,不僅存在於俄烏之間,也體現在烏克蘭人民內部。我們可以看到亞速營(Azov Battalion)這個極右翼組織,其原始組成除了一些激進球迷外,便是懷念納粹時期的軍事迷;被編入烏克蘭正規軍後,美國也知道這個組織有問題,所以曾經註明給烏克蘭的軍事援助不能撥給亞速營,也是要避免「資助納粹」的爭議。2014年的敖德薩慘案,部分即起於這些極右人士與親俄派的鬥毆,親俄派最後被逼退入工會大樓,難以查明來源的汽油罐被丟入造成大火,消防隊「遲到」一個多小時,導致了48人的死亡。普京(Vladimir Putin)後來多次演講,都提到這次事件。
所以這次西方對俄羅斯發起高強度制裁,以色列並沒有配合,甚至還積極與普京聯繫、傳達協助調解的意願,西方也沒有像對中國那樣施壓以色列,我認為這與普京「去納粹化」的口號、立場不無關連。
多維:是的,烏克蘭認同分歧確實嚴重。法國記者博內爾(Anne-Laure Bonnel)曾於2015年拍攝紀錄片《頓巴斯》(Donbass),記錄烏軍與極右民兵對烏東民眾的殘酷暴行,但因內容「不符宣傳基調」而被西媒長期「過濾」。若非此次衝突,這部片可能永難浮上檯面,更遑論引發熱議。另外烏克蘭國民衛隊的官方推特帳號(@ng_ukraine)也在2月27日發布一段影片,展示了亞速營戰士在子彈塗豬油的過程,並配上一段毫不掩飾的極右語句:「國民衛隊的亞速營戰士在子彈上塗豬油,來對付卡德羅夫的獸人(意指來自車臣的戰鬥人員)。」結果引發穆斯林世界的強烈反彈,也讓不少西方網友留下「納粹主義」、「反人類」、「侮辱宗教信仰」的批評,外界這才留意到烏克蘭內部極端勢力的蔓延滋長。不知您說的第二個維度「地緣」,會如何剖析俄烏衝突的爆發?
張登及:「火藥」的民族斷層線論述,可以延伸出歷史記憶、價值體系、政經體制、尤申科與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領導風格等「非物質性」解釋;「地緣」則讓我們從國際博弈的視角,看到了空間、位置、資源等物質性因素。
傳統地緣政治在討論國際結構時,往往是建立在「認同穩定」、「疆界強固」兩大前提下,但其實地理的影響力會受時空條件的限制。所以我主張「歷史以地理為舞台,地理以歷史為劇本」。地緣政治的定義是:「在歷史條件限制下,空間、位置、資源會約束國家的戰略選項,並決定其命運。」因此我前面要先談非物質因素的解釋,才能更好切入地緣政治的物質論述。
在我看來,地緣政治從未隨冷戰退場,只是躲在幕後。俄烏衝突本質上,仍是海權與陸權的集團之爭。
其中海權集團以英美為代表,意欲維持19、20世紀的海洋霸權。放到今日就是西方堅持的「自由航行」(Freedom of Navigation)。而陸權國家則因欠缺海洋優勢,對待海洋方式變成「確保近海要塞、拒止其他海權逼近、適當機會擴張」。美英海權與俄國陸權張力在烏克蘭近年周邊衝突就很明顯:克里米亞是俄羅斯黑海艦隊根據地,2021年英軍曾經闖入黑海,結果遭到了俄艦炮擊;若北約當真接納烏克蘭與喬治亞加入,俄羅斯也將徹底失去在黑海的優勢。
西方學界討論陸權,典型的對象便是發動二戰的德國、以及隨後崛起的蘇聯。英國學者麥金德(John Mackinder)等對陸權的描述,可以簡化為兩個區域與一段名言:由歐亞非大陸組成的「世界島」(World Island),以及「世界島」的戰略要地、位處烏拉山、長江、喜馬拉雅、北極圈之間的「心臟地帶」(Heartland、Pivot Area);據此可以得到一個有名的推論:「控制東歐,便能控制心臟地帶;控制心臟地帶,便能控制世界島;控制世界島,便能控制世界。」盛傳於世的日本戰前「田中奏折」中所謂「滿蒙積極政策」也有類似說法:「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雖然麥金德之說未必精準,卻能呈現海權與陸權的博弈關係。
冷戰時代美蘇之爭,便是海權對陸權的高強度圍堵,而烏克蘭等東歐地區的變天,也可以看成海權國家要瓦解陸權國家對「心臟地帶」的掌控;如今中國推動「一帶一路」,同樣引發了歐美等海權國的緊張,後者提出各種價值論述,包括「反對威權擴張」等。其實從地緣政治的戰略來看,是西方不能坐視陸權國突穿近海進入遠洋,以及要防止中國整併「心臟地帶」。而來自海權國的封鎖,正讓中俄兩個陸權國家開始背靠背。其實中俄未必真要掌控世界島,但拒止海權國的壓迫卻變成戰略要務。
但過度壓迫陸權也可能有反作用。今天這般競爭態勢,其實不少西方學者都曾示警。記者佛里曼(Thomas Friedman)曾在1998年北約第一次東擴時,訪問過提出圍堵政策、人稱冷戰之父的凱南(George F. Kennan)。彼時高齡94歲的凱南便抨擊,北約東擴是極其危險的行為,最終不只會引發新冷戰,更會招致俄羅斯強烈反彈。他判斷美國根本無力保衛那麼多新盟國,而美國國會更完全不懂外交,所以走出了錯誤的一步。「美國的建國先賢若是地下有知,會死不瞑目。」
當前流行的另一個地緣政治學說是「攻勢現實主義」開創者,芝加哥大學教授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提出的。他的地緣政治主張,背景和麥金德又有不同:21世紀初開始,體系發生東昇西降、權力移轉。他假定地理誘因導致鄰國過多的陸權國都偏好「攻勢」,像美國這般「大島國」就應該成為「離岸制衡者」(off-shore balancer),卸責陸權國相互廝殺,就像過去的英國一樣。米爾斯海默主張,美國眼下要做的,應是結合盟友阻止中國成為區域霸權,因此必須協調改善俄羅斯與西方的關係,而不是捲入「心臟地帶」的衝突、爭奪烏克蘭等東歐地區。
結果這種「聯俄制華」的主張,讓他現在受到西方學界廣泛批評,最近很多學生還連署要求學校調查他「是不是受到俄羅斯資助」。其實他有點冤枉,因為早在小布希(George W. Bush)時期他就反對中東戰爭,訴求美國盡快回防中國。米爾斯海默在中國大陸也受到相當的認可,讀者很多。主要原因是他雖呼籲美國制衡中國,但理由不是為了「自由民主」,而是他坦率承認大國自然會維護自己的霸權,阻止他國挑戰。美國就是如此。
其實21世紀初期的衝突並非突如其來。杭亭頓(Samuel P. Huntington)的「文明衝突論」、還有米爾斯海默提出的「大國政治的悲劇」,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從伊朗、朝鮮到烏克蘭的摩擦。國際政治有著無政府狀態的殘酷性,所以我們不能像福山(Francis Fukuyama)那樣,期待全球化可以弭平一切、創造「歷史的終結」,我們還是要尊重地理的歷史特性,才能確保自己的選擇空間。

原文發表於2022/3/14《多維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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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賓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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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01,國際分析與政治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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