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0|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萬一楓葉不紅怎麼辦?忍著就等下一個春天

2021 可說是矽谷的楓樹元年。怎麼說呢? 這件事又得跟遠端工作扯上關係。2020疫情突然來襲之前,沒人會想到楓樹這玩意兒,矽谷人也沒有太多時間在乎庭院跟我們的關係。接着大家都被迫關在家中,庭院突然變得很重要,於是苗圃生意也跟著好得不得了。疫情期間所有跟居住環境有關的產業都是一枝獨秀。
2021 年春天如果走進大的苗圃,入口處放眼望去全是一片新進的日本楓。日本楓品種很多,每一種都很漂亮。它的好處是可以種在盆子裡,放在院子任何角落立地就可以把庭院襯托出一種獨特的東方美,就像買一個裝飾品一樣,不需要等待10年才看到成果。所以大家都搶種日本楓,這是造景最快的方法。苗圃說生意比疫情前好上十倍。價格也從過去的八、九十一盆漲到兩、三百塊。
2021 疫情期間我們一共買了九棵各種不同程度的血腥──有「皇帝的血」、「好血」、「紫血」和各種鬼。日本楓的名字就是這麼血腥又恐怖,不是「血」就是「鬼」。春天買進來的時候這些楓都很漂亮,各種顏色都有。日本楓的顏色也都是在春天展現出來,而且同一棵樹會有不同的層次色澤。
下面這一盆「皇帝的血」在春天是這麼地動人:
然後夏天來了,九棵楓樹都像是像進入青少年的孩子,一夕之間全部翻臉──葉子慢慢開始捲曲枯黃。上網查了一下,發現日本楓並不適合種在舊金山灣區。矽谷對它們來說太炎熱了。這裡夏天的炎熱會把他們烤死,Google 圖片顯示出來燒焦的葉子就跟這張照片一模一樣。它們正在步向死亡。
日子一天比一天炎熱,楓葉也一天比一天捲曲焦黃。三個月以前的那一片血紅正一片片消逝。居住地不適合日本楓,它們連第一個夏天都熬不過。這些楓樹耐熱度只適合 5~8, 舊金山勉強算是 9,矽谷其他地方都是10,這已經超過日本楓耐熱的極限。不過買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苗圃當然也不會告訴你這些。就像剛做父母的人,沒人知道孩子將來要怎麼養,也沒人知道他們將來也許會變壞,如果壞了又要怎麼辦。
第一次種日本楓就跟第一次養小孩一樣──小時候每一個孩子都伶俐可愛,沒人想到將來會有變壞的一天。
看著夏天越來越炎熱,看著整棵樹只剩下枯葉,想到秋老虎馬上又要來,我知道它們活不過今年。Goolge 說如果天氣太熱,就要保持經常澆水幫它退溫。所以整個夏天與秋天我都在為九顆枯死的日本楓不停澆水。
很快地,它們都已經像下面這樣面目全非,只留下一兩片可以讓你回憶美好過去的葉子。

那孩子一身是血,在凌晨一點面無表情漫無目的地獨自走在街上。有人看到打電話報警,警察趕到後逮捕了他。逮捕他的原因是半小時以前,他和父母發生嚴重爭吵,到厨房拿刀殺了他們。帶著一身血,父母的血,這個孩子失神落魄地獨自在黑夜裡步行了2公里。母親當場死在家裡,父親稍後被送進醫院。而他才14歲。這是去年夏天楓樹枯死的同時,矽谷一個城市發生的真實故事。
因為是未成年少年弑親血案,檢警雙方對此案從不談論内情。媒體事後也沒有再追蹤報導。人們知道的就只有下面30秒短短的夜間新聞。
連續那幾天我都一直在思考這個人倫悲劇。這一家三口都是受害者,而且不知道三個人裡面誰受害最深。如果大膽不道德地拿出來討論,也許那位已經往生的母親最幸運。我不知道那位後來即使康復的父親要如何面對餘生。他失去了妻子,更失去了一個還活著的兒子,他是要愛他,還是恨他,還是恨自己──恨自己當時未能避免這一場悲劇?我更不知道那個14歲的少年要如何面對未來長達六、七十年的漫長歲月。他可能有正常的未來嗎?他的餘生將是活在何等的夢靨裡?他不是兇手,也不是加害人,也許他才是最悲慘的被害者。
他們全部都是受害人。這裡沒有加害人。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荷爾蒙的被害者。
會想這些事是因為孩子在小學以前也是伶俐可愛,進入青春期有一天突然就這樣一夜之間變了,變化的程度讓我嚇到不知所措。從此我們走入漫長的黑暗期。有人說兩三年就熬過了,有人說五六年,也有人說怎麼從來沒有這個問題⋯⋯對我來說都沒差,我碰到了,不管多長都得熬。沒有別的選擇,就是熬──也就是委屈自己,暫時退讓求共存。要說是苟且偷生也可以,這是唯一的方法。
這不是教育問題,不是原則問題,也不是是非問題。別搞混了,那些都只能用在太平盛世。你更不能拿別人的孩子來比,天下每一個孩子都不同,每一個孩子的荷爾蒙反應也都不同。孩子沒錯,你沒錯,上一輩子也沒人作了什麼孽。這種事不必無語問蒼天,不如拿這份抱怨去學會如何與荷爾蒙和平共處。拒絕學、學不會,你都一定輸,而且一定後悔。
這些不斷在我們生活中出現,但學校不教,書上也全是空洞的大道理。這種事沒人拿出來討論,也沒人知道該怎麼處理,大家都以為這是一場大是大非的抉擇,因為人們不知道對抗的是化學,不是人。這不是親子課,也不是心理課。這是一堂化學課。
我有個朋友跟兒子先是互罵髒話,然後大打出手,最後搞到警察登門把兩個人都戴上手銬。如果當時家裡有槍可能就已經派上用場了。我相信每一個問上輩子到底作了什麼孽的父母,都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在面對一個化學問題。
另一位朋友埋怨剛進入青春期的兒子一直傷他心。我說傷你心的不是兒子,而是荷爾蒙。荷爾蒙的責任就是要傷你的心,你面對的是化學作用。如果院子有一顆蘋果樹一直長不好,你會去罵那顆蘋果樹嗎?你會為它傷心嗎?耐心等待繼續澆水灌溉,今年長不好,明年、後年、大後年就長好了。你要有絕對的理智不要動用「氣頭」。荷爾蒙終究會褪去的,不要為荷爾蒙傷心。他笑了,也謝了我。
這是個很土的方法,可是除非有更高的智慧, 至少土方法不會造成故事裡那種悲劇。
然後突然又有一天兒子又變了,又回到小時候那樣善解人意。那一天來得這麼突然,又讓我覺得不知所措。記得那天我一直在暗自感謝自己──我不用感謝他,他沒有做對什麼,也從來沒有做錯什麼,因為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經改變過。我感謝自己堅持一路用與荷爾蒙和平共存的土方法熬過來。
那種總算熬過來的感覺真的不錯。

冬天來了,楓樹已經完全枯死,整棵樹變得像一把枯木,網路上說想知道楓樹是否活著,只要輕輕折一下細枝,如果不是一下就折斷⋯⋯那表示它還活着。枯,並不代表死。你必須不停地澆水,耐心等到下一個春天。
整個冬天我都很擔心,每隔幾個禮拜就去試著折一次。有時候折了雖然並沒有斷,但它是彎的,没有立刻彈回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還活著。
春天到了,院子裡其他花木都露出欲蓋彌彰的欣欣向榮,看著細枝上暴出米粒般的翠芽,再回頭看看依舊枯死的楓樹,我懷疑我錯了。去年連續的40度高溫早把它們都烤死了。那些水通通白澆了。
三月初,那兩隻冬眠的松鼠又醒了,也又開始挑後院最貴的花苞,像嗑瓜子那樣把花心吃了,外面的老花瓣就扔了。他們也又跟我玩起123木頭人的遊戲。院子裡到處一片綠意盎然,九棵日本楓卻仍然兩袖清風,只有枯死的枝幹,沒有新枝也沒有嫩芽。我開始盤算這九棵樹浪費了我多少期望。
上禮拜連幾天都很熱,又下了兩個月以來的第一場雨。我工作忙,連續一個禮拜沒去後院。今天週末一整天都陰雨綿綿,我去後院淸理鳥食。如果不清理碰到下雨,穀類會長出芽來,挺噁心的。
只不過一個禮拜沒見,那些枯死的楓樹,九棵楓樹,每一棵竟然都活了過來,也又回到去年春天各種不同的顏色。那種感動就像看到叛逆的孩子突然又回歸到正軌一樣。真的只有一個禮拜──快到就像當年孩子又回到善解人意。
看來,它們都熬過來了──我們都是。忍著等下一個春天,不只是幫助自己,也在幫助對方。只要還活著,春天總有下一個,楓葉一定會再紅,孩子也一定會度過叛逆期。有些事你只能用熬的慢慢等。
職場第一年碰到一位白人老媽媽對我非常照顧。從她那裡學到一句受用終身的話:不要跟荷爾蒙正面衝突,給一杯咖啡時間讓它自然褪去。想想矽谷的那一場人倫悲劇,如果當時那對父母忍著退一步,帶㸃羞辱把氣頭嚥回去,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下一個春天很快就等到了。荷爾蒙累了也得休息,給個台階下也許就不會再回來了。
沒錯,下面這些照片都是今天拍的。一個禮拜前的今天,我絕對不敢相信會看到這樣的畫面。從那樣的死,到今天這樣的生,一共只有七天的時間。我熬過來了。
看了這畫面,想到五個月前的畫面,又想到那件人倫悲劇,決定很快寫完這篇文章。
(所有圖片來源:鱸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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