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4/2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我們還未知曉那花的名字——讀李欣倫《以我為器》

李欣倫的文字穿透身體的所有知覺,無論有無子宮,我們都在身在器皿的身體裡,這身體承載、這身體變形、這身體受傷 — — 文字透明,但痛楚何其真實。這並非是只給女子讀的孕前孕後的雜感,而是面向生死傷痛的一本身體之書,一本坦誠的生活。
作為一個未經歷生孕的身體,我難以想像量表指數上最痛的產痛可以化為一朵朵妖異之花:「波浪般的痛楚愈來愈密集,簡直像下定決心般,接二連三拍打危脆此身,下體被痛苦海潮侵蝕。不能想像,身體竟能產生如此劇烈痛楚,痛擴張成一片又一片,像某種妖異不祥的墨黑之花,開敷成一片又一片。」(P.71)那是怎樣的一片痛楚的花海?在產檯上妳看見的花是否是入冥之時開滿兩岸的彼岸花?那是多麼接近死的時刻,哭喊和哀叫不過是背景音,妳真正聽見的是什麼?生的喜悅?那又是什麼?
看到一半不得不停下,開始想像自己生日那天從母親腹內被醫生抱出的那一刻,我的母親選擇了剖腹,自此我的時間被切開,從羊水環繞的安穩的床裡,和手術室裡清冷的空氣接觸,我為何要大哭?我為何要離開?是像那些哲學家說的:「被拋入世界」嗎?那樣吸著陌生的氣態空氣時,我只知道,原來生存必需的一切,原來所有的冰涼一直都是被母親的身體溫暖過後的。我早忘了追問自己的臍帶去哪了。自此我和母親一同用口鼻呼吸。不再用踢腿、伸手撫摸母親腹腔的方式溝通了,我用不成形的語言和母親說話,現在依然。
某次坐火車時,有一家四口只買了三張票,前面坐著父親和大一點的兒子,而小小的女兒坐母親膝上,我把座位中間的扶手收納起來,讓女兒坐在我和母親中間,母親含笑道謝,還遞給一塊我嬰幼兒常吃的米餅。彷彿我是乖寶寶。但我不是,我從來都只是為了逃離母親而坐上火車,現在我又遇到一位陌生的母親。她對我笑,小小的女兒也害羞地低著頭,小聲彆扭地說:謝謝。兩人座變三人座,我繼續看書,不覺得受到干擾。女兒和母親開始玩起她們之間才知道的小遊戲:女兒把鞋子脫掉,母親反覆套上。母親反覆餵食,蛋不管哆拉A夢造型的小麵包多可愛,女兒都不吃。我發現女兒在偷偷看我,我竟也淺淺地笑了。
我為什麼笑呢?我到現在還是想不明白,但那時候笑是很適合的。不是社會化的關係,只因我看見一雙無辜的鹿一般的眼睛張望,便想當一片安謐的森林,在這搖晃的鐵皮車廂裡給她安全。書意外地讀得進去(儘管母親努力細語告誡女兒不要打擾我,但我覺得無妨),我因為這陌生的母女互動而感到安心。前頭的父親轉頭對我點頭致意。我淡淡點頭回應;這時候我反而是社會化的;下次買四張票吧,我想這麼說。
孕身、母親、幼子是這樣需要呵護的存在,我在這裡給讓出我的空間,也許已是旁觀者可以給出的最大溫柔。我願意給。李欣倫在〈一日〉裡切割時間,寫旁人的目光看待女兒製造混亂的目光,我也可能是那目光之一,但那目光可能混雜著被外物的煩擾。若不是那火車上的幼子安靜,我不會這麼善良。臍帶切斷之後,母親的時間也斷裂了,變成兩者的拉扯,我想我和母親之所以長久的不交談,也許是我終於可以試著不再用晃動的肢體去打亂母親的時間。但那看似荒誕的情景,和母親盡力維持的優雅,讓我一直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母親大概也經歷過這樣的情狀,但她從來不對我說這段往事。
我彷彿是透過李欣倫的文字在建構我自己最初且不可能想起的記憶。我是否也曾反反覆覆把鞋子脫掉?我是否也打翻碗盤讓母親善後這一切?小時候,我走失了三個小時,自己回到家,母親給我一個擁抱,那擁抱是否帶著一種愧疚,像〈靜電〉的最末語:「像胞衣忠誠,透明。」大概每個母親都曾這麼想過:「如果沒有這孩子就好了。」但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看到〈靜電〉這篇,又不得不放下書,躺在床上想著自己是否讓母親後悔生下我?如果是這樣,那個失而復得的擁抱又是什麼意思呢?我還沒有清楚的答案。也許我和母親是在這樣的在反覆推拒和拉回之間辯證著彼此的愛。
在這來回之間,創傷形成,李欣倫似有意無意帶出這樣的創傷書寫,但她現在能以母親、女兒的身份在看待這過往,看待自己和母親的和解。孕身帶給她的新視角,也許並非子宮所獨享,因為這一切都化為文字了,我們看她看眾生,都曾是超音波照片裡小小的那些模糊手腳。比我身邊坐著的那小女童還要更小的面目。初生之時的我們,如此絕對的值得得到愛。母親是否會永遠的保持那份愛呢?也許會,也許不會,但母親作為我們容身的最初容器,那裡永遠是不可否認的、(或多或少的)愛最早的出生之地;恨意或傷害都是事前或事後的,即使我們忘了那出生之地,我們仍是從愛中從母親的腹內跨進這世界的時間裡才經受傷害。看著李欣倫詳盡紀錄孕後、產後、傷後的感受,我能感受到那位母親反覆為女兒套上鞋子的忠誠。即便孕身像「一首寫壞的詩」,這寫壞的詩也對自己命運的忠誠。
這首壞掉的詩,同時也是身體、時空;或者,身體同時可以是詩或時空。書名《以我為器》,不是把自己當作被動的承載之器,而是可以變形、不停重複詮釋的一種身體文本。母親,是這樣一種複雜的文本,和子女相互誤解、對話,彼此共同相互映射著、發明新的語言。書裡試著從痛楚、憂鬱、死亡、創傷各種主題去和自己對話、和尚小的孩子對話。我們仍未知道那產間裡開放的痛楚之花的名字,但那裡確實開著花了,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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