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8|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清明與暗濁,過節之道五選 by 浩瑋 & 午夜先生|潺時.清明

    清明三候:桐始華,田鼠化為鴽,虹始見。
    雨紛紛,欲斷魂,清明節需要的,或許是一台輕巧堪用的除濕機,以卸除那些從冬日累積至今的自疑,沖淡一身霉氣,抽換房間空氣與心神;浩瑋與午夜先生本次鬼鬼祟祟,以五個祓除咒怨與荒怠的儀式:「宜雨後嬉春」「宜郊遊訪鬼」「宜熄滅呼吸」「宜除卻屍臭」「宜曲水流觴」各自選出心中五部代表的作品,提供讀者我們的除濕機型錄 ── 順著它們整理心緒不保證生活更開朗,但當打開這些作品時,你會知道,我們也曾經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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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雨後嬉春
    四月,乍暖還寒。半日春光蕩漾,半日細雨如冰錐。行道爛泥腐葉,色澤斑斕,也有花的氣概。古有上巳節,舊曆三月三,宜外出暢遊,曠日廢時靜觀流雲如織;宜玩性大起,交易英姿和趣聞;宜談情說愛,得意須盡歡。
    〈Elsa la Rosa〉
    寫情書還是要請教法國人,這是我草率的感想。
    〈Elsa la Rosa〉應該被閱讀而非被觀看嗎?那麼多字句,事先寫下,隨後朗誦;單一的影像揭示曖昧的詞性,連綴起來則忽生押韻的經心。這是安妮.華達第一部戀人絮語,關於法國文壇著名的才子佳人 Elsa Triolet 和 Louis Aragon,他們的書寫、相遇、凝望,以及談論事物的方式。很久以後,她寫了第二部,那是獻給自己丈夫的《南特傑克》。一短一長,兩部翩然如蝶的電影,兩對伴侶,在電影中都已然老去 ── 他們頂著蒼蒼白髮,皺紋遍布的手背撫過臉頰,深邃的眼眸底星光熠熠。因為接近死亡,所以渴望在有限的時光裡,再次表白生之所愛。
    我往往輕易感動,當某個人嘗試以語言,以此善變之器,描繪愛人的模樣。「我認識 Elsa 嗎?不。我想我應該是認識的,但她總是在改變⋯⋯我們無法完全理解另一個人,最多只能想像。於是我想像你 ──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Aragon 形容愛情的驚奇和神祕,猶如逃脫了筆觸的肖像。戀人獨有的謙卑,近似久久佇立藝廊的凝神趨視,是為掩飾一種「你依然是他者」的失落,但也藉此距離,穩固了雙向的敬意:喜愛無須佔有,只要疼惜和尊重以待。
    〈Elsa la Rosa〉由 Louis Aragon 寫給 Elsa Triolet 的情詩作為旁白主述,穿插 Elsa 的簡短回應、對話,以及兩人極其珍細的日常相處。「讓我感覺到愛的,向來不是那些詩,而是有 Aragon 的生活。」她說。電影中頻繁出現 Elsa 年輕時的舊照片,亦呼應著愛人者的非全知觀點:你有你的曾經,而我竟也曾在我們尚未相逢的世界裡存在過。Aragon 不認識照片裡的人,因為那是在俄羅斯、在大溪地、在柏林、在流浪途中的 Elsa,直到某日她推開圓頂咖啡館的旋轉門之前,他都不可能認識她。「我出生在你唇邊。我的生命由見到你開始。」Aragon 寫道。「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五日,從那天起,我們再也沒有分開過。」Elsa 回憶著。新生的事物,不只有好奇、激情、親密,也包括某種經驗世界的全新方法、某種前所未有的熱切注視,使樂手揚聲音階,使詩人的每一句仄起平收,都以愛人之名。
    「所有的這些玫瑰,我徒勞地用聲音去描述。在玫瑰前,我看到自己。」
    Elsa 逝世十二年後,Aragon 才啟程聚首。我們在電影裡看不見永別哀傷的預言,只見老夫老妻依偎如孩童,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們談些什麼呢?我們不應偷聽,只需讀出韻律,美國詩人 Sylvia Plath 寫得就很坦然:「愛情,愛情,我的季節。」電影之所以貴重,在於它紀錄人們宛在的音容。遺憾如果是個及物動詞,那麼它的對象是時間。

    宜郊遊訪鬼
    清明掃墓祭祖,是台灣社會熟悉的習俗。拂塵、灑酒、燃香、燒紙,裝一盆淨水插上鮮花,聊表久未重逢的心意。今人多訪靈骨塔,但葬在深山或島崖的遺骨亦有之,需長途跋涉:去時花含苞,返時沿路盛放。「世界是死者的世界 ── 生者活在死者之間。」消逝的神形,可能再見嗎?因為相隔,所以祈求暗處的庇佑,切勿因永別而使面容毀傷為鬼。
    〈A dialogue between me & my ghost〉
    這首歌我聽張懸唱了兩年,才找出何欣穗的原唱版本來聽。聽著眼角無淚、胸中無慟,於是又切回張懸 ── 沒錯,此話雖不公允,但對張懸信徒而言總是這樣的:她的翻唱即原唱,至於真正的原唱可以暫且略過。
    〈A dialogue between me & my ghost〉,它何其美,陪伴我這麼久。最喜愛三個版本的現場錄音存檔,分別由木吉他、電吉他和鋼琴伴奏,其聲響空間感有大小舞台之別,但同樣屬於夜闌人靜之時,由垂閉之葉心吐露的產物。最佳聆賞時地,乃雨停以後的黎明,一個人走上潮濕的陽台。
    我被這首曲子安撫,儘管我其實不悲傷,而更常是羞赧於生活。〈A dialogue〉鎮靜,溫柔,拙於訴情,然一心一意。「如果你可以為我唱一首歌,寫一首詩,種些花草 ── 我就想活著,再多幾年。」但誰是鬼?誰是我呢?起初,我以為那歌詞寫的便是天人永隔的愛人們,後來覺得天馬行空也無妨。「me & my ghost」確實是相愛的,但他們的關係也可以是睡眠治療師與心病患者,或者盜夢人與做夢者,在幽冥地帶捕獲彼此純真的祕密,在中空的記憶盡處喚起共鳴。「我與我的鬼魂」,也許之所以為鬼,是因為僅能裂縫中相見,在穿梭於光域和暗室、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某一毫秒,為此你必須不歇地奔波。
    人能夠為愛付出的最高代價,非你死即我亡。〈A dialogue〉並不如此沉重,但當我聽見思念被悠然吟唱,總是徹夜輾轉,浮盪於鬼影幢幢的回音之上。直到某個早晨,夢見銅綠的日出 ── 這是真的:那天,我同時夢到了顏色與光線,一座猶如孟克畫作的海邊小鎮,擠竄金屬材質的蛋黃。如果這個夢有配樂,我想應該是〈A dialogue between me & my ghost〉的尾奏。
    安溥「Skin」Live at Live Warehouse (2016) © Party Star Media

    宜熄滅呼吸
    每分每秒都在呼吸不覺得這讓呼吸變得很廉價嗎?偶爾憋氣與屏息是如此重要,練習死後千萬年無法呼吸的日子可以從現在開始 —— 熄滅呼吸的作品,是真正讓我們在乎呼吸的作品。
    Jacques Brel〈Ne me quitte pas〉
    我抓緊機會,略譯一首此生聽過最悲傷的歌。但何須字斟句酌呢?任誰看著 Jacques Brel 演唱的眉宇之間,就能讀出一切 ── 特別是那些超越語言的結界、卻難以被翻譯的事物。舉例:「印度東北民族使用的博多語,有一詞『onsra』形容人在明白與另一人之間的愛註定無法長久後,所感受到的強烈情緒。」
    我喜歡現場演出勝過錄音室專輯的原因,在於我能看見歌者的視線。其筆直,其蜿蜒,其銳利,其溫柔。Jacques Brel 的視線書寫著「onsra」,這個字的發音卻猶如骨鯁在喉。不被唱出,不被讀閱,唯有對望的瞬間,你忽地痛哭流涕。
    :::
    ❝ 別離棄我。你應忘記。一切已經消逝的,都能忘記。忘記誤會,忘記失去的時間。去尋找方法,去忘記那些時刻。被「為什麼」所殺死的時刻。幸福的心啊。別離棄我。別離棄我。別離棄我。別離棄我。❞
    ❝ 我會為你帶來,雨做的珍珠,來自不曾下雨的國度。我會遍地挖掘,直至死亡,以金子和光芒,裹覆你軀。我將建造一個領地,以愛為王,以愛為律。而你,你是皇后。別離棄我。別離棄我。別離棄我。別離棄我。❞
    ❝ 別離棄我。我會為你發明無俚頭的字詞。你會明白的,我會對你訴說:這對戀人。他們兩次目睹,心臟的焚燒。我會向你描述,一個國王之死的故事,因為他沒能找到你。別離棄我。別離棄我。別離棄我。別離棄我。❞
    ❝ 我們往往能看見:新銳的火花,噴發自燃燒殆盡的古火山。原以為蒼老的,一塊焦土。它種出的麥子,勝過四月的豐美。當傍晚來臨,夕暮染焰天際。紅與黑,不也熔淌一體?別離棄我。別離棄我。別離棄我。別離棄我。❞
    ❝ 我不哭泣。我不說話。我把自己藏在此處,為了看著你,跳舞和微笑。為了聽見你,歌唱而後歡笑。讓我成為你影子的影子。你手的影子,你狗的影子。別離棄我。別離棄我。別離棄我。別離棄我。❞

    宜除卻屍臭
    地府有的,人世都有:失能的社會結構、只會扔砲彈的強權國家、惡俗的父權思想、櫥櫃跟床底下的怪獸、射後不理的渣男以及 PM2.5。清明時節雨紛紛,我們確實有必要透過一些雨水、疼痛與醒覺,一些祓除邪氣的作品,好好打磨眼神。
    《橫濱藍調》Yokohama BJ Blues
    如果你想看一部優雅的黑色電影,除了 Jean-Pierre Melville 作品,這裡還有新的選擇,可以找齊每個應有的元素:一座灰藍的港口、一個穿風衣的孤獨男人、一口裝滿錢的皮箱、一把手槍、一次遇劫的奔逃、一場暗夜的死亡。
    我喜歡《橫濱藍調》的戲謔性:沉穩而具格調的攝影,配上宛如 B 級片的劣質音效;一臉肅穆的帥氣男主角,在某些時刻做出令人嘴角失守的荒謬舉動。老派的情色,曲折的敘事,濃烈的歐美犯罪電影風格,每一張表情都因危機四伏而沉默。在那種氛圍裡,配樂的強烈存在感反使其從「配」角地位,躍升為織構故事的主體。在《橫濱藍調》中,音樂能夠代言人物的心情,時而慵懶,時而嘶啞狂躁;音樂也創造了衝突的觀影感受,例如在神經緊繃的戲碼之後,立即接上抒情溫暖的旋律,異樣且傲美,令我印象深刻。
    本片主角 BJ 是一個不得志的藍調歌手,在門可羅雀的酒吧演唱枯竭的浪漫情懷,為了謀生也兼職業餘偵探。某天,他的警察好友因牽連黑幫家族利益而被謀殺,好友的妻子 ── 也是 BJ 深愛的人 ── 亦陷入險境。為此,BJ 決意找出真相。調查的過程中,他結識了一名猶如聖天使般的美少年,讓他想起自身的過往。無奈的是,這副無暇的臉孔最終成為後車箱底一具慘白的屍身。
    《橫濱藍調》高潮之後的結局是我以為十分微妙:乍看收線無力,實則餘音繞樑。女人乘船離開,BJ 站在夜盡的堤岸上,為了揚手揮別,放下裝滿紙鈔的手提箱與兇器,就那樣把證物留在了碼頭。隨後,BJ 返回打烊的酒吧,在那裡清洗少年的屍體,為他穿衣潔顏,最後,站到舞台上,為他唱一首歌 ── 這便是一場葬禮了,獻給不再復活的昨日。
    至此,我才讀懂,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名送行者。送行者不問「不在的你究竟去了哪裡」,他不要你回來,不要你掛念。只是徘徊於餞行之處,如春蠶作繭,呢喃吐絲,唱給那些醉茫之人諦聽,等待陌生的眼淚落下。

    宜曲水流觴
    何謂「曲水流觴」?宴飲時,將酒杯放在彎曲水渠的上游,任其飄流而下,參與遊戲者則環坐渠旁,當酒杯停在某人附近,便由他取來飲酒,興致來則賦詩一首。上巳節時,古中國民間有溪畔「祓禊」風俗 ── 論語云「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即描寫春日遊賞山水、洗滌身軀、更換新服的酣暢。「曲水流觴」乃由此情境延伸出的一種文人團康活動,概念接近迴轉壽司,場地亦隨著時代變遷,從自然美景轉移至貴族宅邸院落,留下彎曲細渠等特殊的庭園造景。東晉《蘭亭集》便是曲水流觴遊戲的成果,王羲之收集與會酒客詩句並揮毫作序,藝術成就不凡,千載之間,有眾多書畫描繪當年蘭亭修禊的想像圖。
    最後一個回合,我們各自選詩,聊以舉杯對飲,敬春日所賜予我們的一概心緒 ── 脫下衣服,致意身體;摘下思索,然後見山見水。
    〈嗨,牧羊人〉Alberto Caeiro
    「嗨,牧羊人, 你待在路邊 吹拂的風對你說了什麼?」
    「它是風,它在吹, 此前風在吹 今後還會在吹。 它對你說了什麼?」
    「比你說的多得多。 它對我說了許多別的事情。 說到記憶和懷念 說到從來不曾存在的事物。」
    「你從不曾聽過風吹。 風只談論風。 你從風中聽到的是謊言, 而謊言根植於你的內心。」
    Portrait of Fernando Pessoa by José de Almada Negreiros (1954)
    阿爾貝托.卡埃羅是葡萄牙詩人佩索亞的異名。不同於筆名,異名者擁有全然獨立的文學性格與作者身世,既無關於「真身」,也否定真身的意義。卡埃羅是自然主義詩人,寫詩為了質疑語言、摒棄思考和認知、抽離人類賦予萬物的隱喻,而讓樹木僅僅是樹木,石頭僅僅是石頭;讓觀看的行為不帶判斷與分析,他渴望活成純粹的感官。
    「我用手摘花,心卻不曾察覺。」──〈我從不曾養羊〉
    這樣的人為什麼要寫詩呢?閱讀他的《牧羊人》輯錄,我不禁疑惑。正如野鹿不寫詩,太陽不哼唱,它們只是存在;順其自然的卡埃羅,為何仍要運筆而自相矛盾?
    或許正因為世界的自然現象,往往不由單一元素組成:注視月虧之美,也會遙想地平線之下的光芒萬丈;彩虹奔湧於水霧與光暈,山脈隆起於兩塊滾燙的熔岩相傾軋。卡埃羅有意識地組織文字,不為溝通、傳播、訴說、思辨,而為創造某種獨屬人與自然之間的現象。
    當你感受到風吹,你聽見了什麼?我們不曾聽見,我們只是想像:風中藏匿季節的訊息、愛人的吻、未來的預言。永遠是想像先於經驗,這就是聰慧人類的病況。如果我嘗試只寫我所經歷過的,而拒絕轉達那些我「曉得」的,就能更趨近真實嗎?奇怪的是,在我的生命經驗中,那些不假思索的時刻、全然無我的瞬間,總是發生在觀影、閱讀、聽音的某種當下。我不是卡埃羅一派,但偶爾,我明白他信任世界的緣由。
    「我信任這個世界就像信任一朵雛菊, 因為我看見了它,而不是想起它。」──〈我的目光清澈〉
    The Metamorphosis of Birds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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