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說,人不應該在自己愛至深處無窮盡的事物上著墨過多,如同一個電影導演不應該改編一部太喜歡的文學作品,可如果沒有在《潺時》寫上一篇純度 100% 的張懸作品推薦,我想我會後悔。
後悔,或許言重,應該說缺憾,猶如攻頂之刻,回頭不見來時攀登路。然而,張懸之於我畢竟太重要,這種信女式的書寫,你將讀到的是我 ── 我聽覺性的鄉愁 ── 而非音樂本身。關於音樂,我無從置喙,我已聽寫數年,她的話語和歌唱,是我成長道路上的貴人,且用她教會我的字眼,度過憂喜摻半的日常。去年七月《潺時》企劃啟動之時,我以為這一年中有望等到安溥(註)發新專輯,然後就可以在該期洋洋灑灑寫一篇告白為主、評論為輔的文章。但事與願違,十年磨一劍的安溥,自《神的遊戲》於 2012 年發表以來,扎扎實實地將「十年」由虛詞轉為實喻。
久等無妨,若能時常相見,舊作與金曲翻唱皆能成為樂迷心中典藏的能量。可嘆疫情時代,展演活動仍需機緣庇佑,本來規劃在今年一月舉行的《曾經與你相遇前》高雄場演出,礙於疫情嚴峻延期至五月,適逢小滿之日,應得薰風和月神祝福,不料此間又一波疫情高峰,能否如期舉行仍是未知數。無論如何,我想要寫 ── 寫在相遇之前,寫在真正的夏季暴烈蒞臨之前。雨日連綿的五月,情緒起落不定,焦躁與不安席捲心神,讓我保持堅定的,無非是終有一天可以回高雄聽她唱歌此一事實。而今,願望成真與否並非操之在我,眼下除了書寫,別無他法。想想,我會做的事好像就只有這件了,只有寫,能讓我面對未知不再惶惑猶疑。
但關於張懸作品,我還能寫什麼呢?一個偏頗,就可能陷入私人手記的窘境。回顧前面數期的文章,幾則季節歌單毫無意外地皆有選入張懸的歌,小暑的〈如何〉,冬至的〈寶貝(In Life Ver.)〉,驚蟄的〈瘋狂的陽光〉,依憑的標準是氣溫與濕度、時節與心境。但這次稍微不同,我調度出的聯覺想像並不通往「適合在初夏聆聽的張懸」之綜合分析結果,而是那些曾經 ── 曾經,在初夏聆聽張懸時,我所目睹、所耳聞的記憶圖景。對我來說,張懸的歌不同於其他任何人的歌,它們並非收藏在耳廓裡的美麗藝術品,或者驚鴻一瞥的意外狩獵之喜,而是與真實生活高度相關:我活在這樣的音樂裡面,也因它而能活得具體。當我面容凋謝,它是釉彩與膠漆,當我神思枯竭,它是行經窗前的一隻鹿。
(註:張懸就是焦安溥,焦安溥就是張懸。哈哈哈。)
- Stay 牡蠣之歌
多年以前,就是在聽著這首歌的時候,我發現台灣的東海岸和西海岸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極目而去,分明都是無邊無際的景色,但太平洋的蔚藍、靜緩、遼闊,風吹之寂遠,月升之鉛華洗淨,絕非一座海峽的格局可比擬。每至花東,就像倒空眼底的陰影,染上浪花的冰豔、漂木的溫潤 ── 永夏白晝,乾乾淨淨。
張懸說,從《城市》這張專輯開始,她嘗試以文學的形式譜寫流行音樂的歌詞,但她個人最鍾愛的仍是如〈牡蠣之歌〉或〈島嶼雲煙〉這樣蓬勃而漫漶的噪音實驗。我心有戚戚焉:彼時,左右耳便是分別掛著兩者上街。〈牡蠣之歌〉以基礎搖滾器樂的分部,堆砌出一股股粒狀的混亂流湧,沖刷沙岸,軋出丘壑。張懸的歌說到底並不喧囂,慢吟的樂句所引升的激烈,無關衝入彩色塵爆的渴望,而近似原地崩裂,猶如石芯被冰晶所撐裂,或噴泉到頂、因氣盡而後仰的透亮曲線。
〈牡蠣之歌〉因而是慢的:含羞草重啟葉緣的慢,鯨魚擺尾的慢,雨過青天的慢,岩漿流淌的慢。慎重地、盛大地、卻難以被察覺地,改變著自身的樣貌。牡蠣含沙,吐露珍珠,這首歌述說的,便是晶瑩之前,那崎嶇又凌厲的硬殼。如今,我依然對歌詞中描繪的牡蠣姿態深有共鳴 ── 笨拙而遲滯,頓悟於天地間,受潮汐和歲月淘洗,卻總是待在原處。這樣的定性,適合我的處世之道亦為我所嚮往。當季風再來,我會了解生滅不過是一種無傷的循環。
我經常無聊地辯稱他人口中的海其實不是真的海。我會說:那是河口、港灣、潟湖、深潭、內海⋯⋯事實上,我堅信我並沒有看過太多的海,除了某年在北海道凝望一片水體,喃喃自語著濃霧對面就是俄羅斯哎 ── 剩下的經驗,都在花東海岸線了。如果夏天想看海,請務必到東部來看太平洋吧。帶著〈牡蠣之歌〉一起旅行的話,陽光更野,波濤更燦,擾攘憂煩煙消雲散。
2. 小小之歌
這首歌還沒有正式定名以前,被張懸叫作〈鴿歌〉。我一直都喜歡〈鴿歌〉這個名字,只覺輕盈充滿力量,抬頭便是寬闊的天,透著淡淡的粉藍色。
〈小小之歌〉寫於 2014 年,用作電視電影《比利時賽鴿基金會》主題曲。而作為張懸創作潛沉期僅有的一首獨立「新歌」,她將其選入演出歌單的次數頻繁,甚至超越了舊專輯中的曲目 ── 怎麼說呢,就像衣櫃裡某件並不特別漂亮或別緻的衣服,但你總是願意時時拿出來穿,因為它好搭又舒服。
〈小小之歌〉當然並非素色之作,但相較起匠心獨具的《神的遊戲》,仍如返璞歸真,回到《親愛的⋯⋯我還不知道》時期的溫暖民謠,就像〈兒歌〉或〈親愛的〉那樣,柔軟而堅定地對一個重要的人說著話。那些話若在午後訴說,會像一塊微酸的甜檸檬塔;若在夜晚訴說,則是行過巷口的一台風鈴攤車。
「當候鳥等待每一個新的季節,我們預備新衣。當魚群們迎接另一次的洋流,我們盼望潮汐。」〈小小之歌〉總讓我回想起升上高中那一年的暑假,在維也納看見的鴿子。廣場,教堂,路面電車,公寓斜窗,鴿子 ── 關於維也納的記憶資料夾,這些名詞是分頁標籤。當然我以前不是沒看過鴿子,甚至附近鄰居就有一個加蓋的賽鴿小屋,偶爾黃昏聽聞哨聲,可見其競速的隊形⋯⋯但不知何故,歐洲的鴿子彷彿才是具有意義的鴿子:牠們在露天咖啡館啄食,棲息在雕像的捲髮;從地鐵出來的時候,會看見牠們振翅的剪影。一切如常,卻成為恆久的印象。
後來,應該是十月。我在高雄市總圖前逗留,等候著下一場電影開演。廣場上,大群鴿子被陌生孩童驚起,撲顛一陣又落回原地,像沙丁魚躲避血盆大口。我忽然意識到,那樣的夏天是一去不返了。兩場電影之間,我打開〈鴿歌〉聽著,旋律化為飛鳥 ── 銀灰,暗綠,墨藍,襯上陽光的金線,叼一塊天空的碎片。牠們飛不過海,我知道。
3. 藍天白雲
那本小說裡,寫到女子離開故鄉的那班火車,她的初戀情人站在月台上送她,兩人都不知道彼此到老才能重逢。女子說,其實她根本不記得他當時的模樣,只記得那個畫面對她曾經非常重要,於是拼命告訴自己記住這一切。另一本小說裡,面容破碎的男人自戰場歸來,回到故鄉準備自殺。他站在窗前往手臂裡注射嗎啡,心裡想著沒有別的地方的天空比得上巴黎了,法蘭西島的天空是如此瑰麗,而他從來沒想過離開這裡,去遠方生活。
或許我根本不應該選〈藍天白雲〉的。儘管我極為喜愛這首歌,但我畢竟不曾與誰真正永別過 ── 我的意思是,在道別的時候深切感應到這是最後一面。當事過境遷,唯剩彼時的沉默與注視,隆隆作響。
以前我寫過一篇文章討論〈藍天白雲〉的歌詞留白、純樂器主奏結構等等令我耳目一新的作品形式,但我想無須在此贅述技法層面,而應思索:〈藍天白雲〉的主題為何?對我來說,那是一個場景,一個餞行的地點,天氣晴朗,適合揚長而去不回頭。手中折柳,湖光瀲豔,再次前來,已是彎脊之軀。是的,「告別」── 我認為,〈藍天白雲〉比起〈我想你要走了〉更加落寞而傷感,它是一個人站在無人廣場上,凝望建築物的陰影緩緩移位;遠山的鐘聲在體內震出沙之紋理,固態的深淺變幻無定形,如命運,如取消時態的敘述。後搖色彩的配器演奏,就像狂風呼嘯的曠野,歇又吹,落而掀。水氣聚散猛烈,最後歸於平靜,一條若有似無的虹彩,織上相思者的眉睫。
「當你離去,藍天白雲。」我們都認為,站在這裡的應該是兩個人。張懸在某一次的演唱會上說:「通常我們活得越好,到告別的時候就越不需要理由。」這是她放逐了大段歌詞不唱的原因嗎?因為無須明言,所有的字眼,都寫在風景裡了,卻要很久很久以後,我們才有緣讀出。
4. 日子
張懸說〈日子〉是少數她寫給自己的歌,也送給女人。十五六歲,我聽不懂,聽成「送給旅人」,便以旅人之間的短暫緣分去理解它。當然,也喜歡那種用幾個簡單的吉他和弦、就能哼唱六分鐘的自在與詩意。
〈日子〉的私密感源於一種坦然自剖,如同〈巷口〉,如同〈討人厭的字〉,悠悠長長,掏心掏肺,那麼細膩而真誠的獨白,是手捧夜燈的不眠者特有。〈日子〉是詩,是歌,是情批;是水綠的光線打亮細頸的白瓶,是鏡中映出月落的殘刀 ── 你聽見了一切的美,安安靜靜。
張懸以愛情作為主題的歌曲,其實比想像中還要少。耳熟能詳的〈關於我愛你〉寫的是家人朋友的愛,〈艷火〉則是獻給一名情感熾烈的女歌手。而歌迷心中的純愛經典〈喜歡〉應可算是 ── 附帶一提,後來張懸經常以慢板演唱〈喜歡〉,卻仍保留「有著怯怯但能給的沉默」一句的焦急與酸楚,精隨啊。我個人最珍視的〈模樣〉亦為愈唱愈慢的其一:「我一直明白要和你走一段」,少女語氣的天真呢喃,隱隱哀戚著 ── 是階段,而非一生。很早,善感的人就明白了愛情的暫時性與過渡性。
〈日子〉的獨特便在於,它是張懸少數書寫愛情、也書寫自己的作品。發表已久,張懸自陳這是寫來紀念一段分手的感情,我聽著現場歌迷的錄音檔案,不明白她如何把那些話說完而不哭泣。而今,時隔近十年,我聽聞她離婚的消息,還完全狀況外地驚呼「什麼?原來安溥有結婚嗎?」就看見她在當晚演出的台上面無改色地表達著她作為主事者的感受和想法。那一瞬間,我感覺她不會再寫情歌了 ── 我的意思是,她已經能夠在生活裡面對及處理愛情的腥風血雨,讓嘆息、眷戀、傷懷留在私領域的日常之中,而選擇呈現給聽眾新的創作面向。
藝術家皆然:有些人是年輕的時候以寫日記出名,有些人到老才寫起日記。無論如何,她的手跡在頁尾總結得多好:「每天,都是我能愛你的最後一天。」
一段時間後,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將「女人」錯聽成「旅人」,卻發現也沒什麼不對。那年夏天,我在纜車上聽〈日子〉,也在雪坡、在山徑的盡頭、在運河邊。我作白日夢,確信自己永遠不會冒險,只會謹慎地趨近陌生之物。我想,也許這就是張懸對我來說如此重要的原因。她代表著一種軌跡,而那樣的軌跡,觸發我去探尋自身的心路歷程。前進、成長、向著內在 ── 生命有時會後退,但不會倒流。
小滿,乃盛夏前夕,逢此時節,我總盼望能再次出發。去新的城市,聽舊的歌,看新的電影,想舊的人。重寫張懸,實為整理自己的方法,令我齊整與溫柔,信任每一種就地安頓的可能。若你先前並不熟悉她,我很榮幸作為一位譯介者;而若你先前並不熟悉我,我想,綜上所述,我已說得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