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4/16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我這一代所謂「文青」,如果未曾在躁動的青春裡表示過對村上春樹或吉本芭娜娜的狂喜,好像有些不稱職,但我真的沒有愛過二者,因為我讀不懂日本小說那種「何處惹塵埃」的設計。我甚至曾以淺薄的村上閱讀經驗,武斷地說村上最好的一本書是《身為職業小說家》的作家自況,只因我真的不懂他的短篇小說妙處,面對村上書迷每年期盼為他安上的諾貝爾文學獎桂冠,我都覺得言之過早。
    後來,也讀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今年同名作品改編成電影《在車上》,獲得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只覺得村上好擅長寫失落,失去女人的男人固然活該,但沒有男人的女人們好像也有點可憐,離開的和被留下的人都好寂寞,映照整個日本社會的疏離與壓抑,但還是沒有喜歡所謂Murakamian(村上春樹式的)風格。只抄下了盡情耽溺的提點,要盡情傷心喔,不然傷口會好不了。 在應該感覺到真正的痛的時候,我扼殺了重要的感覺,因為不想接受痛徹心肺的傷痛,而規避了正視現實,結果落得心情持續空虛。
    今年初,因著參加中央書局讀書會的機緣,在顏擇雅老師的推薦下讀起了村上的短篇小說《神的孩子都在跳舞》。適逢跨年露營的時機,它成為那二天一夜的手邊讀物,在撿柴的空檔、在進食的前後、在天色轉換的混沌時空,斷續地讀了前三篇。因為缺乏對村上的信仰,我用非常輕慢的態度和同行的表妹們抱怨讀完的故事,簡單而粗暴的描述如下:
    比如說第一篇〈UFO降落在釧路〉吧!它大概就是在說一個長得很帥的男生失去了平凡的太太,旁人說他妻子已經死於神戶大地震,男主角卻說沒有,他們只是離婚而已。然後,為了幫朋友寄送包裹,他就出發去北海道了.......包裹內容物不詳,前妻是生是死未知.......小說就結束了。
    微慍的我把第二篇〈有熨斗的風景〉描述得更差勁了,雖然內容超應景的,本篇重點是一個有男友的離家少女最大樂趣是和來處成謎的年長畫家一起去海邊燒營火:
    順子在柴火氣味的包圍下閉起眼睛。繞在肩膀上的三宅先生的手以男人來說算是小的,感覺粗糙生硬。順子想我也許不能跟這個人一起活一輩子。因為我不太可能進去這個人的心中去。不過如果一起死的話或許可以。
    然後順子就安然睡去了,並且要求三宅先生在柴火燒盡後要叫醒她。完全沒有尋死念頭,只是貪圖跟這人一起死的安全感,小說就這樣結束了。我把頭轉向當時也在燒著的營地的火,想著我到底看了什麼,營火愈熾,我愈不懂。村上小說為什麼總有巧妙的開頭、精緻的人設,卻往往在意猶未盡的小說高處,讓讀者陡然一落,像挨了一記悶棍般卻不知道兇手是誰?完成一種非詩意的直線下墜,興致全消。
    後來只能勉力再看完同名篇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表妹們因著對五月天同名歌曲的喜愛,聽我用很片面的方式講完故事梗概,超好相處的她們有禮貌地說著故事挺有趣的呀,但我卻決定接下來的時間寧可看火發呆,都不再把這本書翻開了,新年伊始,不該把心力放在看不懂的小說上呀。
    就這樣留著〈泰國〉、〈青蛙老弟,救東京〉、〈蜂蜜派〉三篇也不掛念,直到四月初,因著顏擇雅老師的高明導讀,我才把整本書看完。有了老師建立的前理解,村上小說的費解、難解突然變成迷人的特點,依導讀者的歸納,大致有以下幾點:
    1.村上小說裡的男生通常頭腦簡單,女主角想不通也無從設想。(這並非意味著男主是鋼鐵直男,感覺比較接近兩人是錯頻的,所以所有認知、理解都用不上。)
    2.描述女性時常討論女性外顯性徵的大小,也喜歡討論男性明顯性徵的大小。(這是兒時我對村上作品主觀排斥的理由。)
    3.會有什麼重要東西消失,人物會出走、死亡,原因多數不詳。家庭從來不是小說中安全的社會單位。(我覺得村上筆下每個人很缺愛與歸屬,就更別提自我實現了。)
    4.總會有一個神祕訊息透過神秘方式到達主角。所謂的hint,不一定來自強連結的對象,反而多來自弱連結對象,且更能觸動主角內心。(這會造成小說的戲劇性不是太淡就是太不符常理。)
    5.一個人失落了什麼或是受傷了就會出走。(未必能尋得解答,但出走必定如儀式般存在。)
    有了這些理解後,村上小說不再是謎團。正如顏擇雅老師所說,村上春樹在意的是「自我認識的發現」、「小說到達的地方比謎團本身更重要」、「好像在淡淡的燈光下,走過一道長長的、無止盡的無人的橋。」我終於知道錯把對東野圭吾的期待放在村上春樹身上是我輩的無知,當然無法成為一起跳舞的「神的孩子們」。
    原來閱讀小說有比進入情節、解開謎團更重要的事,有比遠方還要更遠的地方尚待抵達,只是要小心「理解是誤解的總體」,彼端是終作者及讀者的一生都到不了的,我們只能試圖進行點與點的確認,並且接受這些點終究不會連成一條粗堪辨識的線。
    十分感謝顏老師給我的村上閱讀啟蒙,下次諾貝爾文學獎頒發前我會開始站村上(接近蛋)的這邊,並且開始為村上老師擔心牆的那邊是不是比較多人,畢竟我曾經是他堅定的牆。
    註:關於「牆與蛋」的比喻,請參考村上春樹獲頒耶路薩冷文學獎的演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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