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武術軼聞】是二階堂平法心之一方吧。

第一次看《神劍闖江湖》的時候，對於鵜堂刃衛這名神秘殺手印象十分深刻，除了因為他長得太像X-Men裡的金牌手以外，也因為他是第一位能跟劍心打得有來有往的反派。關於「二階堂平法」，當時年幼的我一直以為是和月伸宏創造出來的武術。

心之一方

二階堂平法是江戶時代初期的劍術流派，為中條流的分支，其最有名的傳人是松山主水。松山主水以劍術跟心之一方的秘術聞名，據說「心之一方」在施展時會讓敵人瞬間無法動彈、甚至可以同時對多人施展。當時細川家的家主細川忠利酷好劍術，遂招攬主水為家臣，學習二階堂平法。主水後因涉入細川家內鬥被前任家主派人暗殺，據說正在病中的主水運用心之一方斬殺來人後自己也力竭而死[1]。 「心之一方」的種種描述以現代人來看已經太過神奇了，前文寫主水病中殺人的橋段也近似武俠小說的劇情。但是不論真假這類的秘法傳承在日本古流武術並不只一家獨有。例如昭和年間頒發的香取神道流目錄跟極意卷軸中即載有咒術結印等傳承內容。

神佛直傳

實際上日本古流武術發軔之初大多跟寺廟、神社等信仰中心有所關聯。以今天所謂的兵法三大源流為例，神道流是鹿島、香取神明傳給飯篠家直的劍術，故稱之「天真正傳」；愛州移香在九州鵜戶的岩屋中閉關修行，得靈夢啟示開創了陰流體系等等；而念流的創始人念阿彌慈恩則是在寺裡得到神僧的傳法[2]。

類似神佛傳授、靈夢等神祕體驗的記載即使到了江戶時期也還是層出不窮：「當時(指江戶前期)…..分散在各地的劍士們在各地方各藩內自行創立流派，其命名來源各異，或說是海外舶來的傳承或說是神佛直傳的流儀來權威化自身。[3]」

雖不能否認這種神佛直傳的說法有宣傳與權威化的功效，然而若將這類神祕體驗完全作此解讀又未免太過簡化。可以理解佛教、神道教、修驗道等修行方式對武術修行有一定的影響，此外做為當時的文化中心，禪寺、神社內收藏的海外文獻以及文化保存等功用也給予當時的武人若干刺激[4]。

今天日本古流武術所謂「秘傳」的說法以及印信、卷軸等授予的儀式最早即是源自真言宗的灌頂傳法形式[5]。甚至學者下川潮推測以當時的社會背景來判斷，流派系統化、文字化的傳書、目錄等文書有可能是以僧侶、神官等文化素養較高者做為顧問甚至親自執筆的[6]。總之可以想像在古流武術系統化的階段中，神社、佛寺等信仰文化中心佔了不小的角色。而除了宣傳之外神道、佛教等信仰對武術流派來說應當也有其實際作用。

畢竟至少在理想上，武術除了宣傳以外該當有其他內涵可供檢驗。宣傳雖可說是為了傳播的方便，但是在實際會發生勝負的時代，倘若道館或師範無法證成其教授內容的價值，終究會被淘汰；而到了勝負不再容易發生的時候，檢視的標準要有所轉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秘術之所以珍貴⋯⋯

在江戶時代以前，武術流派除了器械武術之外往往還包括行軍、築城、忍術等軍事學問[7]。考量到當時武術跟地方信仰的淵源，能夠在「技巧之外左右勝負」[8]的陰陽術、咒術等術法被包含在傳承內自然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在《本朝武藝小傳》、《擊劍叢談》等眾多流派的掌故傳說中，就筆者所見只有二階堂流雖名為劍術流派卻以「心之一方」這種術法成名[9]。 秘傳之所以珍貴即是因為一個 「秘」字，將秘傳拿來到處炫耀其實是一種自相矛盾的作法。在世阿彌的《風姿花傳》中有提到「會認為秘事『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人，表示他根本不知道秘事之為秘的效用為何。[10]」直觀來說，秘術的效果有一部分即是在於「秘」，一旦公開其效用自然大打折扣。

扯遠了，還是回到二階堂流的故事吧。在《神劍闖江湖》的漫畫中劍心提到鵜堂刃衛不知是在何時何地習成了「心之一方」的秘術。這是因為在二階堂流的掌故裡，「心之一方」以及奧傳的「十文字」劍術在主水死後就失傳了，掌故裡還提到主水的弟子吉之丞曾向宮本武藏挑戰，而武藏避走他方云云。該流派在吉之丞之後即少有相關記載，只剩下小說、漫畫裡的想像跟詮釋。

只能說流派能否延續，不在於名聲多響亮或是來歷多神秘，是否能務實地經營自身也是十分重要的。合理地思考，如真有「心之一方」這樣類似地圖砲的術法，各流派珍而重之地秘藏都唯恐不及，松山主水這種四處招搖的作法不只惹眼也容易招人忌諱。從這個角度來看，主水的禍事可謂咎由自取。

例如在江戶初期新陰流的柳生十兵衛即曾經表示「秘傳的授予有金許、義理許、術許等三種狀況。」[11]柳生家不但代代為德川將軍家的劍術指南，現今都還有柳生宗家授予數代將軍的免許印可等留存。到了江戶中後期由於長久的和平，目錄、免許等資格認定更開始朝金權靠攏，民間甚至流傳有「秘伝の許しは七両弐分」[12]的說法。相較之下，松山主水教人劍術教一半，秘術不傳人還到處顯擺，真可謂不識時務(誤)。

本文同時發佈於Matters。 註釋

[1] 參考《擊劍叢談》卷三，〈二階堂流〉。

[2] 日本許多流派的起源往往「過於浪漫」，以今人的觀點來看許多都不可信，然而這類起源神話即使是當時的人也未必照單全收，這一點可以從微塵流創派的歷程看出。根岸兔角自稱習劍於愛宕天狗創立微塵流，結果被自家師兄找上門要求決鬥，根岸雖然敗逃離開江戶仍然繼續傳授劍術。筆者認為這段掌故或可說明武術世界的現實性：流派的起源說法雖可以假借諸多「方便」，然而武術傳承的核心終究在於流派或道館所能教授的技術以及理念，而這樣的狀況到近代又有所變化，相關討論可參考筆者的另一篇文章〈你師兄不是你的師兄〉

[3] 參見西山松之助《家元の研究》P274，中文為筆者自行翻譯。此外關於各武術流派的起源說法可參考《武藝流祖錄》。

[4] 關於日本中世武術流派受到地方文化、宗教文化以及外來文化等影響的討論可見諸於黑木俊宏〈中世以前の武道史研究私見〉，《武術史研究》，1975年7卷2号Pp1-5。黑木氏認為宗教的莊嚴性與武術修行所需的心理素質在某種程度上是相通的，此外信仰集團的僧兵以及古早神社與海賊(海盜)的關聯也可能是武術流傳的來源之一。

[5]參見西山松之助《家元の研究》，Pp146-148

[6]參考下川潮《剣道の発達》Pp133-152，在此下川氏比較真言宗灌頂傳法的秘儀與古流武術傳授的儀式，並且舉新陰流為例，其劍術型名稱如「斬釘截鐵」、「踞地獅子」、「三學」等皆是出自禪宗典籍。下川氏認為武術在形式化的階段，僧侶等宗教人士佔有不小作用，甚至可能是傳書的執筆者。另柳生十兵衛的《新陰流月見之秘傳》自序中也曾提到澤庵禪師的顧問角色。

[7] 有趣的是這種總合兵法的狀況到了江戶時期開始改變。由於戰爭結束，有大量的浪人開始在各藩創立自己的武術流派，在這個階段劍術、槍術、居合術、柔術等武術傳承開始各自個性化、地域化以及運動化。而隨著承平日久，各流派的傳承方式也日漸發生改變，許多流派的劍術型越變越多，免許印可的授予也不再完全是由技術考量。

[8] 根據《北条五代記》記載，岩間小熊與土子泥之助約定一人前往江戶找根岸兔角決鬥，一人則在鹿島神宮奉上敬白文書祝禱神力庇佑，文後寫道「勝負事，一方勝一方負，只不過是命運的厚此薄彼」。筆者舉此例是想強調對於當時人來說，咒術、祝禱的作用並非全然不可置信的。

[9] 在江戶之後，由於戰事結束、各藩分封互不往來等時局變遷，大量武士、浪人在各地創立流派，而既有的兵法流派傳承時也不再強調「兵法」一詞而改為以劍術、刀術等說法。 [10] 引自世阿彌《風姿花傳》〈第七 別傳口紙〉，原文為「『させることにてもなし。』と言ふ人は、いまだ秘事といふことの大用を知らぬが故なり。」中文為筆者自行翻譯。

[11] 參考下川潮《剣道の発達》P142

[12] 「秘伝の許しは七両弐分」出自狂言師大田蜀山人的《四方の留粕》，轉引自西山松之助《家元の研究》P284，意味秘傳只要付錢就可得授，另西山氏旁注七兩弍分也是當時通姦罪的罰金，兩相比較其嘲諷意味自然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