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18|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故事剖析 |推理小說《絕叫》的故事內核

有部小說,幾乎寫盡了平凡女性的絕望與掙紮,連著名法學博士羅翔都忍不住站隊,表示它「深刻地揭示了日本的社會問題,是日本 40 多年來社會變遷的各種縮影」。當然誇這本書寫得好的,還有萬千讀者,包括筆者自己。那麽,接下來我將從研習的角度去拆解這部由日本推理作家葉真中顯所著的作品,《絕叫》。
拆解小說的三個維度
在正式研究之前,按老規矩,筆者先拋出拆解小說的三個維度(在硬核解讀《平原上的摩西》篇,我們提到小說拆解的兩個基本層面),這裏可以拿我們和醫院大夫的對話來做比方——
  • 一是,描述性拆解;
  • 二是,解釋性拆解;
  • 三是,處方性拆解。
我們先將自己的情況描述給大夫聽(故事很好看),然後聽大夫如何就我們的描述給出解釋(為什麽好看),最後,大夫給出處方嘗試解決病人的困擾(如果是我們自己進行小說創作,可以怎麽做)。這三個維度是彼此環扣和遞進的關系,同時也有著互相反哺的作用。
《絕叫》的拆解,我們將在這三個維度的引領下,從社會派和她懸疑、結構迷宮和敘事達成、內核闡述與主題、原著小說和影視改編,這四個方面來略做說明。

一、社會派和“她懸疑”

松本清張曾主張「推理小說在犯罪動機方面需進一步增加社會性,這樣才可能使推理小說拓展廣度,加強深度……也才能時而提示出社會課題」。很顯然,葉真中顯借《絕叫》將眾多日本社會問題「明目張膽且不遺余力地」展示給了讀者,這也是對松本清張有關社會派推理的一種積極回應吧。
我們來看看這些甚至連中國讀者都熟悉的詞匯:「泡沫經濟」「團塊世代」「就業冰河期」「孤獨死」,在小說的開篇部分,作者就一直在「社會性」上疊加 Buff。且不說鈴木陽子父親的破產出走就有這深刻的社會原因,甚至連女刑警綾乃的人設,都有著明顯的社會屬性,原文對這一段有著相當清晰的描述:
據說是為了解決團塊世代的離職潮所引發的人手不足問題。綾乃(因此)順勢加入了轄區刑事課,展開第二次警察人生。綾乃對警界沒什麽眷戀……她並沒有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說穿了只是為了糊口,反正也沒有其他工作能做。
在體現社會性上,葉真中顯並沒有停留在簡單的疊加上,神代武的非營利組織「Kind Net」也不是作者腦洞大開隨便做的設定。1998 年日本頒布「NPO 法」(NPO,非營利組織的英文縮寫),但在實行過程中,該法被惡意運用和濫用,暴力團、詐騙犯打著 NPO 法人的幌子進行犯罪時有發生。這又和小說中的描述一致:
「Kind Net」表面上以扶弱濟貧的非營利組織自居……專門鎖定流浪漢,搬出「接受我們的生活援助,就能安穩度日…只要繳納福利金,就能有便宜的地方住」等花言巧語,誘騙他們搬入以保障生活為前提的集中管理公寓,接著再以各種名目,每個月向他們收取高於實際費用的福利金。
有讀過《絕叫》的讀者反饋,怎麽那些流浪漢會對神代武如此感恩戴德,甚至叫他老爹?這和二戰後日本大企業的終生雇傭製有關。在終生雇傭製下,企業往往會將雇員視為與其共生存的「家庭成員」,雇員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家庭般的好日子」了。神代武勘透了這點,在失業潮到來後,借此成功 PUA 了成為流浪漢的前雇員們,讓他們成為他殺人騙保的工具。葉真中顯也借此諷刺了日本社會的虛假繁榮及溫情的偽善。
這裏其實是可以劃個重點的,日企的終生雇傭製是和日本的社會保險製度息息相關的——你會驚奇地發現,這不就和連環騙保強相關了嗎?
以上種種,可以看出葉真中顯在小說的「社會性」上是怎樣地下工夫,若大家還看過他所著的《死亡護理師》等作品,就會發現,「社會派」已經完全根植於作家的創作血脈中了。
她懸疑的寫作應聚焦於女性痛點,而女性痛點的揭露,是要放在整個社會環境的現實下去解構和實現的。縱觀「世紀惡女」鈴木陽子逐漸黑化的一生,一直和真實的日本社會如影隨形,人物和故事的時空背景完全融為一體,互為映照,真實而又恐怖。
出版方在紙質書的產品特色圖上,用醒目的文字標出了鈴木陽子所遭遇的種種,這些遭遇也曾在眾多創作者筆下呈現,但為何《絕叫》更能讓讀者產生共鳴呢,何況葉真中顯也並非以文筆好而著稱。如果說答案,筆者只能說,那是因為葉真中顯用他毫無花俏的文字記錄和反映了那些平凡而又沒存在感的,大多數日本女性的真實。
沒有復仇反殺、沒有逆襲上位,「時代的一粒沙,壓在個人身上便是整整一座山」,更別說鈴木陽子所處的時代對日本民眾的沖擊遠比一粒沙沈重,傾巢之下,豈有完卵——要麽堅韌地掙紮活著,只是活著都已經很扭曲了,這種扭曲,不但在鈴木陽子身上得到驗證,看看小說中其他女性角色的命運吧;要麽被時代的巨大沼澤吞沒湮滅,留給讀者的只有唏噓與悲鳴。

二、結構迷宮與敘事達成

《絕叫》在敘事上很明顯是動了不少心思的,「設計感」非常清晰且熟稔。除去楔子和結尾部分,全書分為 30 章,奇數章呈現了鈴木陽子的一生,偶數章從綾乃的偵探角度去還原真相。這樣的結構也算常見,但在細致入微的敘事技巧下,很好地完成了作者的敘事目的。

1、偶數章
偶數章可以簡單地分為兩個版塊。
  • 綾乃查找真相的過程
這部分的敘事至少包含了兩個方面:一是,身為警察的綾乃如何偵破案件;二是,身為普通女性的綾乃(有一份穩定工作,不用作為棄民存在,且在婚姻上主動做出選擇的獨立女性)所面臨的職場和情感上的困擾。
暫且撇開破懸不談,作者有一個很明顯的寫作意圖——以偶數章的綾乃和奇數章的陽子進行對比。從女性偵探的視角來看女性犯罪,同為女人,同樣平凡且情感細膩,二者幾乎完全不同的生活狀態按說也會幸福感的差異在,但在同等的社會背景裹挾下,自由且獨立地活著都很難實現,所謂不同,最終都在一次次折疊和鍛打後,顯現出同樣的命運軌跡。
  • 證詞部分。
第 2、4、18 章是三個警員的證詞;第 6 章是其他「正規」非營利組織成員的證詞;第 8、10、12、14、16、24、28 章是八木德夫的七次證詞;第 22 章是 Kind Net 成員的證詞。如果我們細心一點,就會發現證詞的作用除了還原真相,還一個很大的作用是呈現了一個相當精彩的「社會眾生相」。
來看看警員證詞中的關鍵信息吧:
「是的,雖說是不良分子,但他們也不是暴力組織,沒在附近惹麻煩」——地域課警員 千葉俊範
「我對他們的第一印象不好也不壞…三個人看起來都像小混混,感覺不是什麽好人」——刑事部搜查一課警員 兒玉健兒
「是的,老實說,不只是我,敝分局也很想早點處理本案…不,當然不是玩忽職守」——取手分局交通課警員 山田弘道
結合上下文,可以肯定地說,「Kind Net」這種組織的性質警方上下是心知肚明的,也是見得太多了吧,導致全體警員「麻了」,對潛在的犯罪風險,或者正在發生的犯罪行為視而不見,這多少有點為連環騙保案「神助攻」的意思吧,相當諷刺是不是!
八木德夫的七次證詞夠多夠詳細,完全還原了整個「棄民」群體的淒慘現狀,而所謂「正規」非營利組織成員對於「Kind Net」的非法手段「如數家珍」,恰恰也說明了這個「正規」也不見得就清清白白。

2、奇數章
奇數章有較為明顯的(單)線性敘事特質。可以以「起承轉合」的結構嘗試用拉片子的方法梳理一下,把影響鈴木陽子的關鍵人物(男:弟弟、初戀山崎、芳賀經理、神代武等;女:母親、栗原芳子、琉華、橘堇等)、關鍵事件、關鍵時間點(包含兩部分,一是涉及鈴木陽子的時間點,二是與該時間點並存的社會事件所在的時間點)拉個表,做個綜合的比對和勾連,看看彼此是怎樣相互影響的。這也是解構情節和人物常用且有效的基本法(下表為極簡版拉片表,僅做參考)。
當然,就《絕叫》這部作品來說,只是單純地用奇數章來拼湊鈴木陽子的一生,顯然是不夠的,還需要偶數章相關內容的補充。
(根據第12章綾乃的線索整理)
在《絕叫》中,葉真中顯在偶數章和奇數章上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敘事視角。偶數章在敘事達成上有著增加懸疑氛圍,尋找真相的需要,更多以第三人稱常規推進。而奇數章,葉真中顯似乎是「故意站在鈴木陽子朋友的立場上」,以(看起來符合)第二人稱的視角切入,向讀者展示了鈴木陽子的一生,這種敘事視角極大地提高了讀者的代入感,更能引起閱讀上的共鳴。
葉真中顯的這種寫法,在整體上即完成了破懸和社會派的主題闡述這兩個層面的基礎表達,又在情感處理上兼顧細膩深入,在筆者的有限認知中,國內作家做得不錯的,麥家應該算一個。

三、內核闡述與主題

這裏筆者借助三個概念來聊下《絕叫》的內核是如何達成的。一般來說,故事內核的展示才是作者最根本的寫作目的,它的達成,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情節達成、二是情境達成、三是意象達成。情節是外在的表現內容,情境是相對不那麽顯性的結構形式,意象是抽象的表達形態。
情節達成好理解,綾乃的偵破是情節,鈴木陽子的一生是情節——《絕叫》講了一個怎樣的故事——女警綾乃偵破以鈴木陽子為主要嫌疑人的系列兇案(連環騙保+神代武、橘堇、鈴木妙子被殺案),這裏中心人物是綾乃、鈴木陽子,中心事件是系列兇案。
情境達成呢?可以理解為——作者是如何呈現(用了哪些次要人物及人物關系、次要事件及環境因素)《絕叫》這個故事的。情境達成從宏觀上來說,和前文的「結構及敘事達成」是可以畫等號的,但在這裏單獨提出來,是為了從更加微觀和清晰的角度,幫助讀者厘清作者排兵布陣的具體方法,此時可以用類似於我們在「大綱怎麽寫」中提到的,最小化起承轉合的方法來理解。
舉個例子,我們在讀到鈴木陽子在新和人壽被芳賀經理 PUA,為了業績陪睡這一段,不妨想想導致這一結果的(所有)背後推手是什麽,葉真中顯是如何呈現這些推手的。這就涉及具體的寫作技巧和寫作方法了,感興趣的話,不妨動手提煉吧。
《絕叫》中的意象達成,我們可以舉三個非常明顯的例子。一是,以金魚的形象出現的弟弟的鬼魂;二是,陽子名字的由來(爸爸說那天陽光很好)及散布在各章(通常是各章結尾處)對天空顏色看似不經意的描寫(從藍色漸變到黑色直至紫羅蘭色)。至於這兩種意象代表了葉真中顯的怎樣寫作企圖,大家不妨可以自己多做琢磨。三是,六指男人的宿命感。
比較有意思的是,劇版《絕叫》完全摒棄了金魚鬼魂的設定,代之以更多的獨立的金魚及魚缸的鏡頭特寫。而天空顏色的變化,只是在結局用紫羅蘭咖啡店的招牌呼應了原著。
(劇版《絕叫》在兇案時間上也做了改動)

四、原著小說和影視改編

這點只能淺談了,往深裏聊,恐怕以筆者的知識儲備,會有失偏頗。《絕叫》原著和劇版的評分相差不大。但兩者有著不少的差別。
原著中綾乃的角色更為豐滿,前文也說過,在葉真中顯的筆下,綾乃是作為鈴木陽子的對比且統一的角色來塑造的。而劇版《絕叫》中,綾乃的人物前史完全被摒除,對她性騷擾的警官楠木不但成了完全正義的化身,還是把陽子「孤獨死」和神代武之死兩個案件並案調查的關鍵性人物。也許這樣改編有著類似於審核的考量,但無疑減少了小說的尖銳性。
劇版《絕叫》整體畫面呈現出一種灰敗感的顏色,非常壓抑。唯二給了暖色調的地方(另一處是結局),恰恰是不知情的鈴木在會議室被芳賀經理 PUA 的時候,不得不感嘆製作方的用心良苦,若這段視聽語言以文字的形式呈現,也必將是非常精彩的一筆。
《絕叫》的紙質書,出版方在呈現鈴木陽子一生的奇數章的篇章頁用了黑色的底色,而呈現綾乃偵查的偶數章的篇章頁用了白色的底色,很顯然,這是該書編輯策劃思維的體現,具體寓意不言而喻。
劇版《絕叫》對結局做了不同的修改,鈴木陽子沒有弒母,是母親用自殺表達了對女兒的愧疚和愛,而鈴木陽子最終也不再逃避,以一種放下的心態面對不期而遇的綾乃,那個終日只裝著一條魚的魚缸裏已經是群魚戲水,生機勃勃。灰敗之後,以暖定調,節奏上有了變化,情節上有了反轉,雖和原著區別較大,也算是仁者見仁吧。
筆者之所以在這裏要提一嘴原著和影視的區別,實則是兩個用意。
當我們進行小說創作時,其實沒必要以影視需求作為標準,小說創作和影視改編可以說是兩個方向,各自受眾不同,表述形式不同,太過考慮影視化,會增加創作的焦慮感。潛意識裏的妥協性增加了,你筆下的故事就有可能失去創作的本意。
筆者曾以「你是偏向於通過觀影來增加創作積累,還是偏向於通過閱讀來增加創作積累」為題,在小範圍內做過調研(近 100 個調查對象),結果顯示近三分之二的選擇觀影,而不是閱讀。怎麽說呢,以筆者拙見,閱讀對於創作積累更有效吧,最起碼,《絕叫》這部作品,還是圖書帶給我的收獲更大吧。

五、最後的總結

作為社會派推理的典型作品,《絕叫》在體現「社會性」上,葉真中顯即有著明顯的駕馭宏觀敘事的能力,又在具體情節的微操上,有柳葉刀般的精準——這透露出作者對社會及人生的悲憫與思考,他也因此被日本推理界稱為「社會派推理小說的旗手」。當然對於我們來說,當下需要思考的是——當我們在寫社會派推理故事時,我們該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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