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媳婦~我的太陽

沒有工作也沒有特別計畫的下午，午飯後意雯在廚房收拾，我等喝茶，在書房漫無目的的打開電腦。

「忙什麼呢？沒看你出來，想到什麼事要做嗎？」

「沒什麼，進來吧！」

「茶放這。」

「好，謝謝我可愛的小媳婦！」

「什麼時候要交的工作？」

「跟工作無關，只是看到一些舊照片，想順手整理一下。」

「你的？家人的？」

「…」

「那不打擾你囉！」沒等我回答，意雯隨著平日的習慣：端了茶水咖啡，站在門口閒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就退開屬於我的私人空間。

「噢，沒關係，一起看吧！」我拉一把椅子讓意雯坐在我身邊。

「那好。」

「這個有30年了吧！」是一張我中學時期的照片，意雯看不出是國中還是高中，故意誇張的說。

「沒那麼久啦！」說完意雯側頭和我有默契的相視而笑。

「這張不只30年了。」意雯說起30年，我想起一張翻拍保存的老照片。我穿著只有黑白兩色的黑衣白褲，和其他小朋友，肩搭肩的玩在一起，頭髮濃密，又長又捲，仔細看和現在的我還有幾分相似。

「這麼喜歡？」

「嗯！真想抱一抱，親一親！」

「ok！抱吧！」我湊近意雯。

「不夠！」我用手指點點自己的臉。示意意雯。

「這感覺不太對？」意雯皺起眉頭。

「哪裡不對？」

「怎麼是張大叔的臉？這落差有點難接受啊！」

「想像力！想像力！又故障啦？」

「無法想像，要短路了，再想下去真的會短路了！」

「這樣呢？」

「不要裝可愛！」

「不要裝年輕！」趁她不注意，我往意雯臉上親了一下。

「不鬧了，接著看吧。」

「是，小媳大人。」我接著點了幾張照片。

「啊！sorry。」

「…」意雯搖搖頭。

「下次再繼續整理好了。妳本來打算做什麼，我陪你一起。還是，我們出去走走？」

「沒關係的，真的。」

「…」我仍有幾分猶豫。

「我也想看。」

「那好吧，再整理一些。」

「是結婚照！」

「意雯，對不起。」我順手要把照片拖到資源回收筒。

「等一下，先留著。」

「還是刪了吧！」

「不要刪，我要看。你結婚時，可還是我心目中的男神來著，我翻遍大小媒體訊息都沒看到一張滿意的結婚照，當時還很失望。」

「…」我靜靜認真聽著，當作是超粉小媳婦的告白。

「就是這件新娘禮服，不是婚禮時穿的」

「看好了？」

「嗯。」

「那不用留了。」

「留著。不知道陽澤的媽媽有沒有留下這些照片，你還是留著吧，就算是幫小孩保存著，是他爸爸媽媽的結婚照，等他長大以後，他也許會想看的，為孩子保留一些吧！」

後來，意雯把孩子相關的舊照，包括我小時後的照片，全都分類整理好，不但挑選一些沖洗出來讓小孩隨時想看都可以拿出來看，還複製一份存起來，當作是給小孩的一個禮物。我知道那也是小媳婦對小孩表達愛的一種方式，平實卻珍貴。

小媳婦和我沒有在最好的年華相遇相愛，還各自帶著一份人生的缺憾，心中不免有遺憾，但也正因為如此，彼此心照不宣的在各自心中決定，要用全身心的力氣去照應對方，給對方溫暖與支持。晴天一起沐浴在幸福裡，陰天來了也要無私心的盡最大努力為對方除去烏雲。小媳婦生病那一陣子，我放下所有要出門去的工作，全心全意的照顧她，陪著她度過最難熬的適應期，終於讓小媳婦放心留下，和我結婚在台北定居，通過我們之間最難的一關之後，最重要的就剩孩子這一關了。孩子光靠我一個人，力不從心，我非常需要小媳婦的幫忙。

在小媳婦來去台北東京的那段日子裡，孩子大概只有見過小媳婦三次，時間有限並沒有真正相處，且孩子還小幾乎沒有互動。小媳婦來之前，我有再提孩子，她處之泰然，看起來胸有成竹，我沒太擔心，畢盡她也當過媽媽，資歷完整。小媳婦來了之後，家裡有了女主人，雖然還沒結婚，父母還是建議，在和小孩約定見面的日子，試著帶回家住，爺爺奶奶也能多享含飴弄孫之樂。於是，小媳婦和我把留給孩子的房間重新整理，添補所需，小床、桌椅、玩具等，一應俱全，讓小孩來時住的安心舒適。小媳婦像照顧我一樣用心，每當小孩要來之前，總要在三確認，準備周全。孩子來的日子，我們總會一起立一張checking list，然後一起出門散步，順便做我們獨家的kid shopping，這種時候小媳婦總愛我牽著她的手，我們一路上時而駐足逛逛小店，說說路邊風景，看看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時而相視而笑。以為從此以後，孩子在我們之間，在我和小媳婦的愛情世界裡，可以一直這樣溫暖美好的到長大成人。但人生總是這樣，每當你以爲最壞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心情已經快要回復時，總又有想不到的驚喜出現。感覺好像在觀賞煙火時，音樂已經結束卻又飛出一束火光，在你還來不及反應時來了一聲巨響，轟的人心驚膽戰。我們的美夢就在小媳婦來台北之後的第三個聖誕夜被驚醒。

有了孩子以後，聖誕節就變成專屬小孩的節日了，我把小媳婦掠在家裡，照往例到孩子的媽媽家一起過，一樣在吃完聖誕蛋糕之後準備回自己家，但是，當我起身和孩子的媽媽道別時，孩子突然拉住我的衣角，然後抱著我的腿說，「一定要回去嗎？阿姨比我們重要嗎？」當下只覺得心裡最敏感脆弱的部位被重重敲了一記，我的雙腳瞬間被凍住，無法動彈，六神無主的聽著孩子的哭聲。

離婚之後，孩子跟媽媽住，除了重要日子，孩子一直都在孩子的媽媽與我之間來來去去，小媳婦來了也一樣，以為小孩也已經習慣，不以為意，反正一切照舊。完全沒意識到小孩也一天天長大，心裡有了變化，認知能力進步的同時，占有慾也伴隨而來。雖然一樣來來去去，但是有新媽媽跟沒有新媽媽對這樣小的孩子來說，卻是完全不一樣的，他似乎已經開始覺得爸爸會被搶走了。跟孩子的媽媽無關，因為對孩子與小媳婦之間的相處關係，孩子的媽媽一直很用心，所以孩子不致於討厭或排斥小媳婦，而過去兩年多的接觸相處，小媳婦在孩子面前也盡量平常心以對，並沒有特意熱情攏絡。孩子也把小媳婦當作一位長輩，禮貌相對，也沒有敵意。但小媳婦來的日子久了，出現的時間變多了，孩子又長大一歲了，意識到小媳婦和我的關係，心裡終究還是無法避免的認為是小媳婦佔據了爸爸吧！

最擔心，最不想發生的事，最後還是來了，無論小媳婦被稱為阿姨、新媽媽、還是繼母，這狀況好像早就定在時程表上，只是早來晚來的差別而已。雖然說是該來的總會來，但孩子的哭聲一路上都在我耳際嗡嗡響著，一直到家門口，激動的情緒仍沒有平復。我自己開了門進屋，連一聲「我回來了！」都沒能跟我小媳婦說，就直接進書房。我的樣子驚動小媳婦立刻從沙發站起來，目送我進書房不到一分鐘就端了水跟了來，剛要打開半關的門，我手機的訊息提示聲響了一下，是從孩子的媽媽的手機發來的，「爸爸，對不起，我愛您，晚安。」背對著小媳婦，我從落地窗玻璃上，看到她走進房來，聽見她把水杯放下的聲音，但我連轉身說謝謝的力氣都提不起來。看著落地窗上的我，小媳婦讀出了我沉重的心情，在我背後站了許久之後，她走上前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便默默的退出書房了。在小媳婦關上門的那一瞬間，我虛弱的跌坐在椅子上，用手壓住胸口想減輕心裡的痛，不想我小媳婦聽見我的哭泣聲，只能任眼淚放肆的流。孩子還小時捨不得與孩子分別，孩子大了，會表達感情了，更捨不下。最終，不只孩子，我們大人自己也留下了傷。

我不知道那一夜意雯有沒有睡，但我醒來時她仍坐在燈下讀書，我想她一定擔心的徹夜難眠。我坐到她身邊，她立刻放下書靠向我，雙手圈住我的脖子，仰頭憂心的看著我，我親親她的額頭跟她說我沒事了，她把一隻手掌貼在我胸口，又把頭靠在手背上便沉沉的睡著了，讓她在我身上睡了有半小時後，我把她抱到臥室去睡。覺得還有點疲累，頭昏沉沉的，也想著最好等我小媳醒了再出門，我把工作推遲到下午再開始。幫自己煮了咖啡端到茶几，順便把我小媳昨晚看的書貼上便利貼合上收拾在一旁。結果在還打開在一邊的筆記本上，發現我小媳記下的幾行字。

你把放在胸前的手往上提

我知道你哭了 在夜深人靜的午夜

因為 從你眼底留下的眼淚

一滴一滴的刺進我的心

為了療傷

我讀了一整夜的書

為了讓心不那麼痛

我讓13度的風恣意的吹

一句安慰的話也不敢說

一個安慰的動作也無法做

陪著你安靜的傷心

等著你默默的復元

還可以回到原來的樣子嗎

我這樣擔心著你受傷的心

唉！我這心裡總掛念著我的一切，讓我心愛又心疼的小媳婦。

在那次震撼教育之後，我們，小媳婦和我仔細回想過去兩年多來發生了哪些事，我們又做了什麼，認真檢討，列出應該調整或改變的地方，希望能安慰孩子的心情，化解孩子的擔心。

小媳婦來的第一年，因為要照應她適應台北的生活，除了工作，確實是以小媳婦為重心，不只孩子，連陪伴父母的時間也犧牲不少，尤其是小媳婦生病的那段日子，因為爸爸媽媽也曾被我動用來小媳婦和我的家幫忙，孩子連和爺爺奶奶相處的時間都被小媳婦佔據了。有些之前還一起過的特別的日子，現在也只跟小媳婦過了。

而過去這一年來，工作如預期，也超出預期的多，連續著兩個大型音樂劇的舞臺燈光設計，忙的連小媳婦都曾無奈哀怨的和朋友抱怨，說她連看老公都要預約掛號了。接著一個四處巡迴的演出，小媳婦還可以帶在身邊，而孩子，就只能一等再等了。

父母離婚、再婚，不管是什摩原因，什麼年紀，帶給小孩的傷是不可輕忽的，如果不注意，不經意重傷了孩子，這個傷可不是吃幾帖藥就會好的。這些小媳婦已經看過不少，聽過的更多，很多人到了晚年寂寞感傷，都後悔沒跟小孩保持親密的互動，維持良好的關係。小媳婦認為我們應該要更常跟孩子連絡見面，讓彼此熟悉最近的樣子，或只是聽聽對方的聲音，都會是一次幸福的泉源和回憶。

老實說，當初決定要和小媳結婚時，為了避免掉所有對小媳的不便，我是考慮過先定居東京的。我的工作以台北或東京為基地差別不大，不過小媳倒是早早認定，若要往結婚的方向前進，家就一定要在台北，因為陽澤。而以前我若專程去東京，他都覺得自己剝奪了孩子和我相聚的機會，總內疚自己和孩子搶時間搶爸爸，心理捨不得還是催我早點回台北，所以她來，不只為我，也為孩子，來融入我的生活，也來幫我承擔對孩子的責任。畢竟台北是孩子和我共同生活的領域，也是我們父子最熟悉的氛圍。

能想到的都努力做了，沒想到還是發生這件事，小媳受到的打擊不比我小。她覺得她這個久久才來一次的阿姨，現在不但天天住在爸爸家，而且，在爸爸為了工作而無法來看自己的日子卻還是帶著阿姨一起，已對孩子造成無形的威脅。孩子也許還不能認知到父母之間的感情有異，但父子連心，即使他還不會表達，卻強烈地感覺到爸爸就要被搶走了，尤其現在爸爸還在這樣的情況下放下自己走掉。

於是，我和孩子的媽媽提議不一定只按照約定的日子才和孩子見面，也聽取父親的提議，除了孩子生日或聖誕節這種特別的日子，盡量帶著小媳和孩子見面相處，孩子照約定來家裡住的日子，就算只有小媳在也讓他來，雖然不想增加小媳的負擔，但化解孩子的憂慮也是責無旁貸。父母親為了減輕小媳的壓力，開始的前兩次還跟著孩子來了，我一方面對父母介在他們當中心驚膽戰，一方面對小媳為我做的一切心存感激，就這樣，在憂喜參半中度過小媳和孩子的磨合期。

「爸爸，我頭撞到了。」

「撞到哪裡？撞到什麼了？」

「桌子，這裡。」孩子低頭摸了摸頭。

「跟阿姨在一起的時候？」

「嗯。」

「怎麼會這樣？」我不由自主的提高了音量。

「爸爸生氣了嗎？」

「沒有，爸爸怎麼會生你的氣？」

「那爸爸生阿姨的氣嗎？」

「怎麼那麼不小心？」驚覺自己沒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最好不要直接回答。

「阿姨說可以講的。」孩子

「這樣啊，怎麼說的？」

「阿姨檢查我的頭時，我問阿姨可以跟爸爸媽媽講嗎？」

「那阿姨跟你怎麼說？」

「阿姨說可以。」

「喔。」

「阿姨還說…」

「阿姨還說了什麼？」

「說爸爸的家也是我的家，」

「阿姨說的是真的，爸爸的家當然也是你的家。」

「你有甚麼事，都可以跟家人說，家人都要知道。」

「對，尤其是我們陽澤的事，爸爸媽媽都要知道。」

「阿姨說這樣才能互相幫忙，互相照顧。」

「沒錯，一家人是要互相關心。」

「阿姨說只要不是故意說別人的壞話，想說什麼都可以說，都可以分享。」

「你現在還學會分享囉？什麼是分享？」

「原來爸爸也不知道分享？分享就是我的東西給你，你的東西給我。我想什麼都跟你說，你想什麼也跟我說。」

「還有呢？」

「還有，還有，我忘記了，你問阿姨。」

「看來，你今天跟阿姨講了很多話。」

「是，覺得阿姨講的話都特別有道理。」

「爸爸講的話沒道理嗎？還是爺爺奶奶講的沒道理？」我好奇的想聽兒子會怎麼回答。

「不是。只是聽阿姨講話很舒服，跟阿姨講話很放心，阿姨講的話聽起來是對的。」

「看來我們陽澤喜歡跟阿姨講話，也喜歡阿姨講的話。」

「爸爸呢？」

「爸爸也喜歡。」

「我可以把阿姨當作像爸爸媽媽一樣的人嗎？」

「當然！如果你真的想這樣做。」

「想。」

「想清楚了？決定好了就不能後悔喲！」

「對。」陽澤回答對的同時又一邊搖頭。我想搖頭是表示不後悔吧。

「好！那我們就照你說的做吧！」

「好。」

看來兒子自己想了很多，也一個人默默的觀察了很久。發現兒子正在成長，我感到欣慰和驕傲，我在心裡感謝孩子的媽媽，也感謝我小媳婦，是她們的努力與付出才讓我還可以在兒子面前當爸爸當的好好的。我也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我信任小媳婦，但多少仍擔心兒子怎麼看小媳婦，能不能對小媳婦放下戒心，敞開胸懷？年近半百的小媳婦要當一個五六歲小男孩的新媽媽，即使一個月只有一次，即使我小媳婦樂觀以對，老神在在，我也不認為是件容易的事，若因此讓小媳婦感到辛苦，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送完孩子回到家又下雨了。我小媳婦站在落地窗前喃喃自語，說難得孩子來，天公卻不作美，哪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家裡，都下好幾天了，別說孩子，連我都要發霉了。說著說著還嘆了一口氣，接著又抬頭望著天空轉換口氣道：「可愛的太陽啊！快點出現吧！」我走到小媳婦身邊，把小小的她摟在懷裡想著，「妳就是我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