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27|閱讀時間 ‧ 約 25 分鐘

短篇小說|悸動

    我不相信一見鍾情,但他說,他對我就是一見鍾情。
    「阮女士,這份是妳的離婚協議書,妳在這裏簽名就可以了。」事務律師指了指我要簽名的欄位,推了一下厚重的眼鏡框。
    我拿起黑色墨水筆,緩緩的打開筆蓋,盯著協議書一會,還是忍不住問:「他簽了嗎?」
    「呂先生,今早就過來簽了。」
    「他簽的時候怎麼樣?」
    「拿起筆就簽了,過程不到五分鐘。」事務律師從厚重的鏡片瞭然的望著我。
    「好的。」忽然覺得自己很蠢,為什麼要問這問題,但還是對他毫不猶疑的簽名,感到⋯⋯生氣。
    於是我也快速的在簽名欄處簽上自己的名字---阮心柔。
    離開律師事務所,心裏忽然一陣悵惆。
    一見鍾情嗎?我望著填滿高樓的天空,自嘲一笑。
    過路燈綠燈的小人在不停閃爍,我這才回過神急急忙忙的過馬路,走到兩條馬路之間的安全島上,綠色小人轉回了紅色。
    早上十一點多的巿中心,還沒有到午飯時間,街道有點冷清,只有我一人站在安全島上,等著下一個綠燈亮起。
    在等候的期間,我從手袋拿出手機,檢查一下電郵,這個月遞了幾份履歷,卻一個回覆也沒有收到,心裏其實挺焦慮的。結婚十年,我就一直當家庭主婦照顧孩子和他,現在要重新適感社會,說不緊張不擔心是騙人的。
    不過,每當想起孩子,就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持我,我必須堅強起來,我一定可以自力更新的。
    深吸一口氣,我將所有的焦慮壓下,正要將手機放到手袋裏。
    突然,對面馬路傳來的尖叫聲,我抬頭一看,一輛計程車瘋癲的向我衝了過來,還沒來得及反應,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侵襲全身,接著眼前一片黑暗。
    轟然巨響、尖叫聲、嘈雜的人聲、車聲、救護車聲⋯⋯我想睜開眼,眼皮卻像兩道焊接了的鐵皮,怎麼用力也睜不開。
    我不信!再用力,終於睜開眼了。
    我飄起來環顧四周,卻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裏什麼也沒有,是一片虛空,白茫茫一片。
    我漫無目的地四處飄蕩,想找一個人問一下,可是我繞了幾個圈,到處都是一樣,也就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裏。
    我忍不住大叫:「有沒有人啊?這是哪裏呀?」
    回音飄盪在空氣中,一直延綿,一直重疊,卻只有我的聲音。
    我死了嗎?這就是死亡的世界?我會轉世嗎?轉世會忘記以前的所有嗎?
    我不要!
    我要雙手摀著頭,發了瘋似的不停搖頭,我還有一鳴,還有母親,還有⋯⋯
    為什麼會想起他?
    突然,一陣嬰兒的哭聲在虛無的空間傳來,我抬頭一看,一個影片投射在半空中。
    「我」正抱著哭鬧不休的嬰兒,頭髮沒有梳,隨意的綁了個馬尾,穿著一件陳舊的T-恤和短褲,肚子微微凸起,黑色鏡片下藏著一對疲乏眼睛。
    「我」哄著孩子走來走去,左搖右搖,孩子終於靜下來,漸漸的睡了,房內卻傳來隆重的呼嚕聲。「我」聽到那聲音,再走到鏡前審視自己,站在鏡前無聲的哭了。
    旁邊又出現了另一個影片。「我」坐在直升機上,悉心打扮的,與站鏡前的女子,簡直是判若兩人。
    我曾經是美麗的,身材姣好的,皮膚白滑。然而從懷孕開始,我就因為荷爾蒙的關係,滿臉都是暗瘡,生產完後,又一個人顧孩子,變得身材走樣,不修邊幅。
    我摀著雙眼不想再看。「求求你,我不要看這些,我不想記起,請讓我離開這裏。」
    我不知道自己在對誰說,但顯然衪聽到了,我身不由己的被吸去了另一個空間,去了另一個時刻。
    這是我生了孩子三個月的時候,凡琛已經換好衣服,坐在沙發滑手機,而「我」正在執拾嬰兒的用品,忙得不可開交。
    當「我」說可以出門時,他有點意外打量著我,「妳這條褲不合穿,太大了吧,好難看。」
    「我」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眼說:「我覺得還好。」
    「妳可不可以換好一點的衣服,還有打扮一下?今天是去和爸媽吃飯啊。」
    淡淡的一句話,卻有如原子彈的威力,將我的自信全部摧毁。
    「我」靜默了片刻,艱難的揚起一抺笑說:「好,我馬上換。」
    我憐憫的望著那個垂下頭走向房間的自己,萬分委屈,因為那時的我,沒有社交、沒有朋友、沒有工作,身材走樣,也無心再打扮,昏天地暗的就在照顧著那個小小的嬰孩,我的小小生活圈中,只有一鳴和他。
    摧毀一段關係的,從來不是單一的事件,而是一連串悄無聲息的小事。
    正在發呆之際,耳邊又響起嘈雜的人聲,我向下望,看到計程車撞到交通燈柱,車頭凹陷,交通燈柱整個斷掉,現場有多名警察圍住,有一輛警用電單車,一輛警車,圍觀的人很多,群眾都拿著手機在拍攝。
    肇事現場圍封起來,馬路上有長長的車龍。
    救護車剛到,四個救護員抬著擔架急速的跑向幾位警員團團圍住的方向,正是在計程車前兩尺左右,我心一沉,忽然想到了什麼,眨眼之間我就夾在一群警員和救護員之間。
    地上躺著一名女子,一動不動,長髮遮面,棕色的薄長褸沾滿血漬,我突然全身觸電的劇痛,撞車瞬間的畫面湧到我眼前。
    這是我!
    我全身在發抖,抬手凝視著自己的手掌,手掌的紋路模糊不清,穿透掌心,望到灰黑的馬路,幾名救護人員先對「我」做了一些急救措施,接著純熟的把我移到擔架上,便上了救護車。
    我焦急的飄向駛走的救護車,才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經在救護車內,車內有兩名救護員和一名警察。
    我嘗試了好幾次躺回到身體裏,卻被一股強勁的力量彈了出來,怎樣也無法再進入身體,我坐在車內的一角,望著自己被掛上氧氣罩,死氣沉沉的,既氣憤又難過,但卻哭不出眼淚。
    「女士,三十八歲,昏迷中,被一架計程車撞倒,情況危殆,現在駛往廣華醫院,要馬上做手術。」一名救護員正在用電話報告著我的狀況。
    「聯絡到家人嗎?」另一位救護員問警察。
    「找到她母親。」
    這時,我的手袋響起了電話鈴聲,警察接了電話,「你好,這是阮心柔的電話,請問你是誰?」
    我無法聽到電話裏的聲音,只聽到警察先生回覆:「呂先生,阮小姐出了車禍,現在昏迷中,正送去醫院。」
    到了醫院「我」馬上被送到手術室,醫生開始做手術,我在天花看到閉著眼的自己越發蒼白。
    剛完成手術被推出去,就見門外年老的母親和八歲的兒子在等著我。
    我的胸口一陣劇痛,走上前喊他倆,他們卻穿過我的身體走向醫生。
    「柔柔!」
    「媽媽!」
    醫生停了下來,「我」卻被推走了。
    「我女兒怎樣了?」母親急逼的追問醫生,滿眼擔憂之色。
    兒子抿著嘴,雙眼盯著醫生一言不發。
    「她前肋骨插入了心臟,內臓都被撞破了,情況很不樂觀,你們最好叫上親人來見一面。」
    不會的!
    「醫生,不是這樣的,我還在這裏,你再想想法辦法,我不要死!」我朝醫生耳邊大喝。
    兒子聽到這話率先哭了出來問:「媽媽⋯⋯要死了嗎?」
    「一鳴,我在這裏。」我蹲下去摟兒子,雙臂穿過他的肩膀。
    滿滿的無力感、絕望擠擁的來到我的心內,無一處空隙。
    我不忿的試了很多次,但我只能看著兒子和母親流著眼淚,卻什麼也做不了。
    兩人哀哀的望著躺在病床上的我,眼水泊泊流下。
    我站在一旁,無能為力⋯⋯
    「媽,一鳴!」
    焦急的聲音突然在病房響起,我轉身一望,是呂凡琛。
    一個曾經熟悉的人,如今卻各走各路。
    他輕輕的關上門,兒子衝過去他的懷抱,他緊緊的將兒子抱起,臉露痛苦之色。
    我緊緊的盯著那雙強壯的臂膀,妒忌他可以安慰兒子,哈!我竟然妒忌他可以抱著兒子。
    他抱著一鳴來到病床旁,另一隻手輕輕的搭在母親的肩膀上,問:「媽,心柔怎樣了?」
    「你來這裏幹什麼?我和你沒關係了。」雖然明知他聽不見,我還是朝他大吼,「你在裝什麼?快點走,我不想見到你。」
    「柔柔⋯⋯她⋯⋯快不行了。」母親已經泣不成聲。
    凡琛的雙目突然睜大,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不會的⋯⋯」
    「爸爸,媽媽會死嗎?」兒子問。
    「不會的。」他拍著兒子的背,手掌卻不住在顫抖。
    「你是真的傷心嗎?你還會為我傷心嗎?那你以前為何對我不聞不問,為何不關心我?現在這才來,裝給誰看?」
    凡琛放下兒子,坐在床邊的椅子,握著我的手,我竟然有一瞬觸電的感覺。
    「心柔,別走,留下來⋯⋯留下來⋯⋯」
    我震驚的望著凡琛,他竟然在哭。
    這是什麼回事?他從來不哭的,我們一起十四年了。去年,他連在他爸的葬禮上也沒有哭過。
    我覺得好難過,我望著眼前的男人,這個曾經許諾要與我一起渡過一輩子的男人。他後來變得陌生,變得冷硬,曾經因對方而跳動的心,再也跳不起來,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從無話不談,變成了無話可談。
    「如果你是緊張我的,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
    「心柔,醒來,我們重頭開始,我以後都聽妳的好不好?妳不要走,不要拋下我和一鳴。」凡琛再也忍不住,崩潰地哭了。
    我呆呆的望著他嚎哭,不能置信。
    凡琛自尊心極強,又好勝,從來不會表露軟弱的一面,即使在我面前,也是一幅「你不用擔心,我能應付」的神情。
    「凡琛⋯⋯」我想撫摸他的手,可是又再次穿透他們。
    心率機顯示的心跳越來越慢,護士請了他們出去,醫生又開始為「我」做急救。
    「不要⋯⋯不要死,我不要死。」我看著醫生施救,心裏滿怖恐慌,我從來沒有這麼強的求生慾望。
    「求求你,一定要救我。」我圍著醫生飄來飄去。
    突然,醫生停止施求,緩緩的將白布蓋上我的頭。
    「不不不不!」我不相信,連續幾次進入自己的身體,卻都被彈出來。
    最後一次,我被彈離了醫院,一股強勁的漩渦吸走了我。
    我又回到白茫的虛空中,一幕幕舊日的片段全都顯現在虛空之中,我被上百萬個影片包圍著,這些影片在同一時間播放,一直延伸到四面八方,了無盡頭。
    「我今晚約了同事吃飯,不回來吃了。」
    我望著煮好了一桌的飯菜,嘆了一口氣,慢慢的收到冰箱。
    「我今個星期六約了朋友,妳可以自己看孩子嗎?」
    我停下正在晾晒的衣服說:「我上個星期已經和你說了,我今個星期約了蕙如她們,你答應了我照顧孩子的。」
    「可是,我們是有要事要聊,他還會介紹一些老闆給我認識,妳和朋友只是閒聊,可不可以⋯⋯改期?」
    我嘆了一口氣說:「好吧。」
    「你到底是怎麼照顧孩子的,怎麼出去公園玩一個圈,額頭又撞傷,膝蓋又擦損,你有沒有好好的看著他?」我抱過哭得淒涼的兒子。
    「孩子摔幾下,有什麼問題,我也是這樣長大的。」
    「別再讓他吃冰淇淋了,他的咳嗽才剛剛好。」我抱開兒子,不准他吃,兒子大哭。
    「吃一口不要緊,妳看他哭得多可憐。」
    「你當然說不要緊,他發燒,是我夜晚守著。他病了,是我一個人帶他看醫生,是我每天餵藥,你只要去上班就可以什麼都不管。」
    「好了,你媽不準你吃。」
    年幼的一鳴聽到後爆哭起來,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凡琛,你可以回來嗎?」我哭腔的說著,「一鳴燒到四十度了,但外面好大雨,你可以請假回來嗎?」
    「好,好,我馬上回來。」
    我停在這一格,看著影片中的自己心急如焚,那時一鳴才一歲半,早上退了燒,可是午間又燒起來,但是正值狂風暴雨,我們又住在鄉郊,外面已經有點水淹,要走到大街上才能坐上計程車。
    但是,那天,我卻一直等不到他回來,他甚至比平時更晚的回到家。那晚我們吵了一場架,也是從那時開始,我沒有再指望他能幫忙。
    或許,就是從那時起,我們之間有了裂縫。
    「這是誰?」我拿著他的手機,指著一個對話問他,那頭像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他立即抽走了我手上的手機,「妳偷看我的手機?」
    「你幹嘛吼我?」我從沙發站起來,「我剛剛在找我的手機,只是借你的電話打一下,剛巧看到。」
    「我哪有吼妳!妳越來越蠻不講理。」
    「反正你現在就是不喜歡我了。我做什麼你都不滿。」
    「我哪有?」
    「每天回來像糾察隊似的東看西查,然後就挑剔這裏亂,那裏髒。」
    「這不是妳應該做的嗎?不然妳整天在家幹什麼?」
    「我不用照顧兒子啊?」
    「兒子都兩歲多了,妳應該空閒很多了。」
    「算了,怎麼說你都不明白。」
    「真是的,說兩句也不行嗎?」
    看到這一幕,我很難過,他一直不明白我處境。
    旁邊的一幕剛好是一鳴出生一個多月,我剛餵了奶哄他睡覺,就去煮自己的午餐,那時已經是下午三時了,我一整天沒吃東西,剛煮好一碗麵,就只吃了一口,又聽到房內傳來的哭聲,我放下筷子,雙手摀面,欲哭無淚,然後嘆了一口氣,認命的又到房裏去了。
    天使般的孩子,都生在別人家。我家的一口鳴,從小就是一個活潑好動的男孩,懂走路後,我就每天帶他到公園去玩,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以防他跌倒。他好奇心重,什麼都喜歡研究,將面紙全抽走,在洗手間玩水,吃飯時將飯倒在桌上,就是收拾他的搗亂,就要花很多時間,照顧一個孩子並不是只有吃喝拉睡。
    他不明白,從來都不明白。
    委屈與不滿一直在積累,為了表面的和平,我選擇了忍受。但是這並沒有解決事情,反而讓心中的不忿磨耗了我們的情感,我們漸漸變得不交談,變得沉默。
    我以為沉默,不吵架,就是維繫關係的方法。但是心裏的情緒一直發酵,變得腐臭,蔓延到我神經的每一個角落。
    我開始變得敏感、易怒,他也不願再和我交談。我們之間好像除了一鳴之外,已經沒有什麼好談。
    「妳還要回去嗎?」
    一把莊嚴慈祥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我四處尋找卻找不到半個人影。
    「妳可以重新開始,過一個新的人生。」
    眼前緩緩的出現了一條金光大道,閃著粼粼金光,好不耀目。
    「這⋯⋯」
    一鳴、母親,還有⋯⋯他在醫院慟哭的樣子,深印在我的腦海裏。
    「我可以回去見他們一眼嗎?」
    我等了一陣子,沒有回應。
    「求求祢!讓我回去!」我大喊出來,接著我又感到被一股力量扯了進去。
    白色窗簾、白色坐椅、白色花牌、白色玫瑰,還有置於中央的黑白相片,是我。
    這是⋯⋯為我擺設的靈堂,母親穿著一身黑衣坐在第一排,頭髮竟一夜間花白了不少。而站在靈堂一側的是一鳴,還有⋯⋯他,穿著孝服,給來靈堂的人行鞠躬謝禮。
    「一鳴、媽⋯⋯」
    母親不時在拭眼淚,兒子靠在凡琛的懷抽泣,早就哭腫了雙眼。
    他呢?我不敢張望,但還是忍不住來到他面前,細細的察看,他的神情肅穆,眼眶有些紅腫。
    雖然明知他感受不到,但我還是伸手輕撫他的面頰,或許就是因為碰不到,我才敢,我們多久沒有正眼看對方,多久沒有輕輕的相擁?
    他竟然朝我手的方向望過去,似有所感,輕皺眉頭。
    「凡琛,節哀。」一名身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輕輕的安慰著他。
    「有心了。」凡琛原本冷硬的面孔,柔軟了少許。
    再一次眨眼,環境又轉變了,我已經漸漸的習慣這種奇怪的時空轉移,這裏是我們的家,正確說一下,現在只有我和兒子一起住,後來他走後,母親便搬了過來。
    這應該是喪禮之後吧。母親和兒子在睡覺,他在我們的房間,坐在我們的床上,輕輕的來回撫著我睡的位置,望著窗外的海景,就這樣由晚上坐到日出。
    早上,他送了兒子上學後,卻沒有去上班,而是來了沙灘。
    冬天和暖的日光下,他西裝革覆,腳踏一雙漆黑的皮鞋,一步一步的走在沙上,一雙又一雙的腳印延綿在沙灘上,來到一個瞭望台下佇足而立,雙手插著褲袋,一直凝望瞭望台下的一個小陰影處,微微的揚起嘴角,眼角卻滑下淚珠。
    我痛苦的撇開頭,不忍再看,他還是記得的,他竟然還記得⋯⋯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突然之間,湛藍的天空在褪色,海水變成了灰白,沙粒凝結成塊,像放多了色彩的油彩畫那樣,油彩慢慢的流下,所有的景象色彩糾纏在一起,變得模糊,變得一塌糊塗。
    油彩流到凡琛頭頂,即將摻進這團糟糕的色團裏。
    我這才突然驚醒,向他拔腿狂奔,「凡琛!」
    他的肩膀動了動,突然轉過頭來,張口大叫了一句,但是我聽不到,混合多種顏色的油彩,流過了他的臉,而我收速不及,穿過了他的身體。
    耳際仍然有著向天空嘶吼的浪濤聲,只是天際變成了幽黑,銀月下的微光,映照著瞭望台下,正在擁吻的一男一女,這⋯⋯好熟悉,不會吧!
    瞭望台下,男生原本擱在女生腰間的手開始不安分,不停的向上進攻,而女生則不停的防守,將那個性急的男人的手強制放回腰間,最後那隻進擊的大手,突破了防線,伸進了女生的絲質衬衫的下擺,女生試著抓住他的前臂,但這回捉不住了,大手成功上壘。
    女生大力的推開了男生,哭了起來,男生喘著氣,似是這時才清醒,不知所惜的望著女生。
    重溫這場景,我不禁會心一笑,這是我們的熱戀時期,每次約會後,他送我回家,我們兩都不想分開,常常藉故去公園走走、商場再走走,只為多聚一會,直到有一次來到了這個沙灘,他就開始毛手毛腳的,那時才相識差不多一個月,我覺得太快了,也不想讓他覺得我是隨便的女生。
    而且也很怕被騙,因為我們是從網上認識的,相方完全沒有基礎的了解。
    但他說,他對我一見鍾情。
    我從來不相信一見鍾情,因為基礎太薄弱。
    月亮又消失了,天空變成了水泥天花,沙灘變成了灰磚地板,轟耳欲聾的人聲、火車聲、抽風機聲突然襲來。
    噢!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相約了在地鐵站內。
    一名女生,穿著貼身的藍黑色相間的貼身T-恤,綠色休閒褲,化了一個淡妝,明明早到了,卻偏要裝作遲到,看到那個故作姿態的自己,真的有點好笑。
    女生慢條斯理的出了閘口,從遠處就看見坐在梯間神色緊張,坐立不安的男人,她也深吸一口氣,慢慢的走過去。
    我笑著跟在兩人後面,看著呂凡琛戰戰兢兢,又刻意想淡化自己的緊張的樣子,不停的找話題說,感到好笑。
    原來我們曾經是這樣的戰戰兢兢,又刻意討好,我都忘記了⋯⋯
    眼前的境象又幻變了。
    這裏是一個直升機場,「我」正和凡琛一起去坐直升機,這天是他的生日,我特意的請假陪他,然後⋯⋯
    我甜甜一笑,隨著兩人上直升機。
    「我」從耳筒聽到他出自肺腑的一言一語:「心柔,我好高興可以遇到妳,我希望將來的每一天都有妳的陪伴,我會好好的對妳,妳⋯⋯」他拿出了鑽石戒指,「妳願意嫁給我嗎?」
    「我」一邊笑,一邊掩著嘴,眼有淚光,坐在前座的我,也忍不住為這一刻而感動,這時的我們何其的單純,何其的相愛,眼只有對方,心只屬對方。
    望著凡琛洋溢著幸福和愛意的眼神,我竟然有點悸動。他是屬於陽光型男生,幽默體貼,完全的符合我的擇偶條件,不是很帥,但是看著看著,很有魅力。
    我將手輕輕覆住他們交握的雙手上,感受著這幸福的一刻,我怎麼忘了我們曾經是這樣情投意合呢?
    我的心有多久沒有再為對方而悸動過了?
    一見鍾情,是一個契機,相處後我們在興趣、價值觀、個性都很契合,是真的相愛相知。
    怎麼會變成這樣?
    時空又再帶我回到了沙灘,沙灘一切如常,凡琛仍舊站在我離開時位置,他很緊張的左右張望:「心柔,是妳嗎?」
    「凡琛,我在這裏。」我就站在他面前。
    「心柔,妳出來見見我好嗎?」
    「我在這裏,凡琛。」我全身都好痛,像被電擊一樣,這就是靈魂的痛嗎?
    「心柔!」他朝著大海吼叫。
    「我在這裏啊,凡琛。」我輕輕的回應他。
    我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卻永遠看不到我。兩個人最遠的距離,並不是我愛你而你不知,而是相愛卻永離。
    我有一種欲哭無淚的難受,原來靈魂沒有眼淚,情緒無法靠淚水排解,只有全身如被雷擊的刺痛。
    留下的人痛苦,還是走了的人痛苦?原來兩個都痛苦,只是在世的人看不到逝者,不知道罷了。
    更遺憾的是,我們沒有珍惜在一起的時光,任由時間流逝,冷漠漫延,裂㾗擴張。
    「我們離婚吧。」
    我一抬頭,環境已經轉變,回到了我們的家,是一個寒冬的深夜。
    「妳在說什麼?」剛剛回家的他,身上有濃濃的酒氣。
    「離婚吧。」我坐在沙發上,抬頭看著他。
    「妳在說什麼?」
    「我們放大家自由吧。」
    「妳到底有什麼不滿?」
    「我想離婚。」
    「我做錯了什麼?」
    「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只是我不想這樣過往後的日子,就放大家自由吧。」
    「一鳴呢?他會怎麼想,妳有顧及到嗎?」
    「有分別嗎?反正他也是星期六日才見到你。」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每天上班難道不是為你們嗎?」
    「你每天滿身酒氣的回來,這是為了家人嗎?」
    「我在外面怎麼過,妳根本不知道。」
    「就算有沒有結婚,你都要工作不是嗎?我卻因為孩子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在家裏待了十年,我沒有犧牲嗎?」
    他沉默的望著我,突然帶嘲諷的笑了笑,「原來妳一直這麼想的,我的努力不是犧牲,只有妳的才是。好吧,離婚就離婚。」說完,他重重的甩門離開。
    那天我氣瘋了,兒子連續發燒三天,又鬧脾氣又不肯吃藥,之後又吐到滿床都是,我打了幾次電話給他,他卻沒有接聽。我在想,這個家有沒有他都沒差別,我還要他幹什麼?
    那時的我很心灰意冷吧。心灰到沒有留意到他疲憊的神色,離開時痛苦失望的樣子。
    他到底在外面經歷了什麼?
    「妳想知道嗎?」那把莊嚴又雌雄難辨的聲音在我腦海裏響起。
    「什麼?」
    「妳想知道呂凡琛經歷了什麼嗎?」
    「可以嗎?」
    「只是妳只會更難受。」
    「我想。」
    「那答應我,看完這個就要走了。」
    神聖的聲音再度沉寂,然後,我⋯⋯我看到了凡琛在公司工作。
    他的手機響起,他一邊做著手邊的工作,一邊接電話。
    「喂!」
    「凡琛,你可以回來嗎?一鳴燒到四十度了,但外面好大雨,你可以請假回來嗎?」電話是「我」打來的。
    「好,好,我馬上回來。」他連忙掉下手上的文件,急步的走入經理室。
    「王經理,我家有事,想請假。」
    王經理從文件中抬頭,帶著尖酸的語氣道:「你不是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吧!我們組要向老闆滙報,一會兒開大會,你怎麼也不能缺席。」
    「但是,我兒子在發高燒,現在外面下又下大雨。」
    「開完會,滙報完你就回去吧!畢竟這次活動的策劃人是你,這是我的讓步了。」王經理「啪」一聲合上文件夾拋到桌上,滿臉不耐。
    「好的。」
    那天原本兩點的會議,因為大老闆遲遲未到,直到五點才開會,一開就開到晚上九時。
    他後來趕回家,「我」已經自己帶孩子看醫生回來,並讓孩子睡了。
    那晚我們還吵了一架。
    我掩著嘴,滿臉懊悔。
    接著,都是他上班的情景,下班時刻,被上司半推半拉的去了喝酒,整晚陪笑,還在廁所嘔吐不止。
    王經理還經常挑剔他,常常要他修改計劃書。
    接著,我看到了那個年輕的女同事,就是他電話裏的女頭像。原來是大老闆的女兒,回國到公司實習,王經理就讓她跟著他學習,就見他既客氣又禮貌的照顧著這位千金姐。
    原來,他在外面也不容易。
    要不是為了家人,他也不用受這麼多的閒氣,但是為了我們,他不得不保住現在的高薪工作。
    「對不起,凡琛,我太過份了。我從來沒有想過你的處境。」
    以前的他總是意氣風發,不喜歡的工作,說換就換,不會讓自己受閒氣,可是現在的他,為了我們卻活得這麼憋屈。
    我怎麼會對他說,他一點也沒有犧牲呢?
    最後一幕,是我們吵離婚的那晚,他自己跑到公園坐了一晚,一邊喝酒,一邊大笑。
    我到底做了什麼?我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他的付出呢?
    我跌坐在地上時,又回到虛空之中。
    「好了,是時候走了。」
    金光大道又再出現。
    面前的金光大道,怎麼像巨蠎的張大了口,想把我吞噬,我拔足狂跑,後面的金光大道卻如形隨影的跟著我。
    「不要,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邊逃著,邊朝天空大喊,我希望那莊嚴的聲音能再一次回應我。
    可是,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我不要就這麼死了!」
    金光大道忽然加速,我整個被吞沒在其中。
    「不要⋯⋯」
    讓我回去,讓我回去⋯⋯讓我回去補償一次好嗎?
    求求祢了⋯⋯
    唉⋯⋯
    ***
    「媽媽,起床了。」
    「嗯?」
    小小的一鳴已經換好校服,出現在我眼前。
    「媽媽,快起床,我上學要遲到了。」
    「吓!」我轉頭看了一眼鬧鐘,七時五十分了。「好,馬上來,等我。」
    「真是的,妳怎麼比我還遲起床。」一鳴一幅小大人的模樣。
    「對不起,一鳴,我馬上好。」
    「快點啊。」
    我怱怱忙忙的送了一鳴上學,望著他進了學校總算舒了口氣,接著去吃早餐。
    在餐廳等候的時間,我拿出了電話看了一眼,律師事務所傳了一個訊息給我,想把簽離婚証的時間提早,我回覆說好。
    吃完早餐後,我便乘巴士前往律師事務所,在漫長的車程中,忽然有一個念頭彈了出來----「我不要離婚。」
    嗯?
    怎麼忽然有這樣的想法。
    來到律師樓,事務律師和我說:「呂先生現在在會議室,他想和妳談談。」
    不知為何我的心突然急跳了幾下,猶豫了一會,我答應了,事務律師請秘書帶我到會議室。
    門推開,呂凡琛靜靜的坐在長桌的一端,面對著門口。
    我坐在另一端,靜靜的望著他,等他先開口。
    他雙手交握又放開,來回了幾次,終於開口了,「我們能不離婚嗎?」
    我的心又再跳快了幾下,我好像遺忘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為什麼?」我強裝淡然的問。
    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半靠在桌子上,擦了下臉說:「說出來很謊謬,但是昨晚我發了個夢⋯⋯」他欲言又止的望向我。
    咦!
    我迅速的抬頭望著他。
    「我夢見妳在簽完離婚証書後就因為車禍喪生,我很傷心,我發現我無法承受失去妳的日子。雖然是在夢中,但那感覺⋯⋯」他撥了下頭髮,「太真實了。真實到令我害怕,我害怕一會我簽完紙,妳就真的會死。」
    我倏地站起來,身後的椅子也倒下了。
    「夢?」我全身在發抖,忽然我的腦袋裏也湧出了一連串的夢境記憶。
    這真的是夢嗎?
    「妳不相信吧?這樣的理由。」他腼腆的笑了。
    我衝進他懷裏,「我相信!」我全身在發抖,我終於可以再次觸碰到他了。
    「心柔,妳怎麼了?」
    「我們不要離婚,」我抬頭望著他,「我們重新開始吧。」他的模樣就像初次見面時,那樣的不知所惜,我的心竟因此再次悸動。
    當我還在為自己奇妙的遭遇感嘆不已時,我永遠無法得知的是,會議室對面的辦公室,一簾小小的百葉簾曾被輕輕的揭起又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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