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離站車身

我想我並沒有遲到，捷運也沒有提早。透明閘門上的紅燈不再閃爍，呼嘯的風轉在空蕩而深長的軌道，過一陣子才四面八方飄散出來，像哭鬧時被留在原地的孩子，終於從自己的世界中抬起頭來，愣住好一會兒，發現剛才還霸氣著，忽然就在廣大的世界裡手足無措。沒搭上那班捷運的人，有各自明確的等待理由，可能是因為人，或者因為同一條方向上的岔路，會抵達不同的終點，譬如迴龍和蘆洲。

我經常做個被留下的人。百分百能夠選擇的前往和毫無原因的徘徊間，扯出長長的光譜，正在駛離的捷運尾燈讓熟悉的廣告看板反光模糊，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放學要一起去吃小巷子的新菜嗎，週六要不要陪誰去買化妝品和衣服呢。台北捷運進站時會哼著很熟悉、但一時間可能叫不出名的曲子，不同線的捷運會哼不一樣的歌，一直到大學畢業我才知道，很像在KTV習慣唱什麼歌的人，就默默在自己身上標誌了獨有的什麼感覺。台北的捷運站有透明閘門，即使還不習慣捷運進站時過大的風，也不會輕易傾落。第一次搭捷運的孩子稍站不穩快要跌倒，大人擔心了一下，伸手扶住，大人站不穩，前後傾了一下，有些曖昧的眼角餘光和口罩剛好遮住的笑聲。難道這個年紀才第一次搭捷運嗎，真的嗎，第一次嗎。

一直想著有機會去去KTV。音樂課考唱歌，朋友選了那首畢業旅行在遊覽車上，大家搶著麥克風一遍一遍唱的新歌，我沒有聽過。

「不能去畢旅，會失望嗎？」老師在洗手台沖著鐵便當盒，小心地問。

「不會唷，如果真的想跟朋友去玩，以後長大也可以約好旅行吧。」

但事實上可能就失去以後了。那些跨世代成長的共同記憶，我沒有跟上，在大家的話題裡被漆成空白，逐漸透明。捷運通常來去快速，錯過一班似乎並無大礙，小時候都想著長大之後許多事情將慢慢變得可以。已經離站和尚未到站的兩班車，開往一樣的終點，可是不管怎麼樣還是感覺，兩班車是不一樣的，能搭上那一班與僅能走入這一班的人群，有不一樣的運氣。

電影《金枝玉葉》，家明對阿Wing說著非洲，阿Wing用手偶帶著家明想像落日、大象、原始野性的樂音，兩隻手偶愈來愈靠近，最終吻在一起。也有人對我說過非洲，不知道他後來究竟有沒有去過。「去不了的」，但從一開始我就只能這樣回覆他投在我眉心的期待眼神。

原來我也只能經常留下別人。那些沒說出口的邀約或許大部分是一閃即逝的過場，或許有些其實，在別人心裡也繞了很久，拒絕需要反覆琢磨措辭，抱著被拒絕的預設開口，也需要反覆確認過的心意。

時間裡我們總在前進，點唱的歌一年隨一年變得不同。閘門已經關上，音樂和閃爍的燈戛然而止，我沒有遲到，捷運也走在準點，但所有人一起前進的時候，我還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