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重複累積的結果,但不指涉選擇。
透明隔板有長久未抹淨的厚厚手印,偶爾過於興奮的指觸刮痕。此起彼落的圓潤聲音裡,是銀色撞擊和著生鏽彈簧,微涼的幽默感,好像對錯時刻表的漲潮提前奔來,又失落溜走。連潮水也有準點呀。彈珠以精準的數量堆疊在鮮豔的塑膠盒,從充滿溫度的手心流入黑暗而小的圓孔,短短數秒裡,幻想進入與不進入紅點欄的姿態,如薛丁格的貓。
夜幕下街燈們會同時亮起。午後的雨還攀附廉價的透光塑膠棚,風從無人但擁擠的易裂板凳間,一路靈巧穿梭,和水珠摩起靜電般的細細聲音。什麼都尚未開始。腳步,氣味,充滿的顏色,吆喝與垃圾,如賭博的聚神忐忑,昨夜不慎掉入檯底的彈珠沒有光澤,沒人發覺。即使不久後發生了一切仍只在透明窗外。強化玻璃,隔音氣密,緩緩的悲愴第二樂章從耳機流下來。我並不悲傷,但我是這樣緩,下山的夕陽柔軟滑過堅硬的把鎖和放走祕密的紗窗,從古典過渡到浪漫的貝多芬,透明而確實存在的區隔。
在還沒真正打開箱子之前,平行時空裡有同樣的貓,不同樣地活著。
一個接近冬天的傍晚,漂浮暗暗天色的關燈教室放映《花樣年華》,有些人瞌睡得很安心,有些人一到準點就邁出前門,那時蘇麗珍的電話都還沒響起。留下來到最後的人都記得音樂,能數清蘇麗珍換過的旗袍,可是沒有人知道周慕雲對樹洞說了什麼秘密。
大樓已經很久沒有清洗外牆,生活的窗格子漸漸連塑膠棚的紅色,都看成秋天水溝上的枯葉。能不能去去樓下那條街呢,昨天夜市還熱鬧著的街,媽媽在廚房和陽台之間俐落穿梭,頻繁開關冰箱,瓦斯和拋棄式紙拖鞋發出相似的聲音,媽媽來不及聽見我問的話。窗格子的反光從白天到傍晚,逐漸變得清晰,黃金葛很好養,倒影露出乾涸的樣子,離近窗戶,放在桌子邊緣,我搆不到,澆不了水,有新攤販開始走入夜市,新的遊戲,我不確定該怎麼玩,怎麼中獎,鄰居女孩今晚會抱著從新遊戲贏得的大娃娃回來,容易生長的黃金葛,框在薄薄的窗格,我始終沒有換水。
彈珠檯。圖片來源:Kyle Jhonson on Unsplash。
我從來沒有在課堂上瞌睡或準點瀟灑地邁出前門。每當只是這麼想,輪椅巨大的電源聲和迴轉半徑,便彷彿把我甩到有一盞獨立長燈的高講台上。偶爾在課間人少的時候,想偷偷穿越傳說中有大笨鳥踱步的小徑,可是教室的門即使沒有鎖住,我仍轉不開,外面已經下起了雨,想像大笨鳥躲在金黃的阿勃勒下呆愣而忠誠地等候,我的雙手無法從雨衣兩端,自然地伸出來。彈珠從這一端打出去仍會回來,再次被收集,熟悉地打出去,無法翹課的日子有點滑稽,看起來溫順,蘇麗珍和周慕雲在狹窄梯間反覆相遇,反覆的眼神反覆身體曲線的交錯,有一次彈珠落入紅點欄,一波一波獎勵彈珠從黑洞滾出來,蘇麗珍的拖鞋落在周慕雲的房,湧動張揚的紅布簾在旅館長廊,高跟鞋逐漸逐漸的響音,翹課的人淋到的雨,已經慢慢變小,即將要停。
如果感覺不會發生什麼,發生的瞬間就會格外迷人。
可能黃金葛也曾經隔著薄而透明的窗,久久注視對面。那裡有溫熱的磁磚,澆多的水在整齊縫隙間,充滿方向地流動,茂盛影子閒散而安心搖晃,有陽光堅定曬過。我找來長尺,把玻璃瓶推往陽光正在移動的方向,低矮水位晃出汀汀啵啵的清脆聲音,我怕一不小心沒控制好力道,把瓶子打翻了,枯掉的那片葉子就會順理成章地碎落。黃金葛在接近陽光的地方變得金黃,但依然低溫,稍晚日落時候,陽光會繼續移動,尺好像已經不夠長,再把瓶子推往更遠的地方。
我是重複累積的結果,但不指涉選擇。彈珠在檯子的透明隔板下,聽得到人們歡呼抱怨,聞得到雨和發霉,有時候好像要中了卻臨門一腳地偏掉,有時候中得讓人不知所措,彈珠在既有且少數的排列組合中,無法選擇路徑,沒有預知結果,每一次出發都帶著疲倦的新意、期待與部分憂慮,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隔板外人們的。
不過總會有人甘願在彈珠檯前坐上很久。在重複裡專注,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全心相信,即使貓被規定了兩種結局,但打開箱子時,我們仍如此懷有敬意,充滿好奇,把心意毫不保留地託付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