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後回想起來,軍中的氣候總是一線二分,不是烈日、汗水,就是泥濘、雨水。丁有貴知道他最終沒被分進伙房,既驚訝、又失望。他幾乎不忍想起那張初現歲月的臉上瞬息變化與相應心情,自個兒暗暗下了決心,既然是依私心叛離了親人由衷的期望,此去便緊倚著中庸之道走,依心作得了主的時候守一誠字、信字、寬字、謙字;作不了主的時候守一忍字、恕字、忘字、和字,動靜言行,謹守著臨別月台上那番情意深長的囑咐,「機靈應變、保守為人」,無論如何得保證自己平安退伍。往難聽裡說是「因循苟且,貪生惜命」,即使他並未明白地意識到,這是他成年之後願為家人獨力承擔的第一份責任。特別是在這種處處定了死規矩的環境裡,他發現這責任比想像中易於落實。
他給家裡的信幾乎都是內容單純、文辭淺白的家書,與江承林在書信往返的筆談中,則於心境、觀念的批露,交流甚深。提及「因循苟且,貪生惜命」,江承林在信中寫道:「玉成你是見了什麼不平事擱在心裡了吧?我認為,你說的”貪生惜命”即使在需置生死於度外的戰場上,依然是十分珍貴的特質,一個不懂得愛惜生命、完全不畏死的人永遠成不了一個好軍人。」大伯論事往往就是這樣,每有相異的觀點或定見,一般他不會把這事說盡,也不斬釘截鐵地告訴人這就是正確或應當的答案,他總是把這些意見限定在「我」-「這是我一人的觀點或想法」,明確地陳述之後總是意味深長地打住,從來不試圖說服他、也從來不揭示之所以這麼認為的理由,令他自個兒得了空便不自覺地反復回味、思索,一絲一縷地編織自己的詮述,圓滿自己對這事的看法。
在以「服從」為唯一前提的框架之下,一日之中這些讀信、交談的時刻多麼自由可愛,每一個念頭,即便是⋯⋯那些思鄉的抒情囈語、無聊猥瑣的黃色笑話、有稽或無稽可考的靈異故事,一一都是帶領人暫時脫出樊籠的聖潔羽翼。
平時和戰時的軍營不同,守道覺得那是文明社會裡荒莽氣最重的地方。他熟知丁有貴以結構散漫的口述傳奇中的戰場,在那個戰場上,伴隨著求活的恐懼是所有人的本能、殺戮是所有人的欲望、無論生死兩方,都是歸途。國家的編制不過把這些欲望集合起來,依策略讓這些欲望產生最大的力量。而他們現在在軍營裡,整個白天,連主動開口講話的權力和欲望都沒有,所有故意製造的氛圍都是虛擬的,設定了一種合格的人身狀態,由一批設定成凶神惡煞的角色把他們一個個踹進去經歷一場洗禮,促使他們在集體的想像中野蠻化。
丁守道其實不太相信有什麼訓練能在短短兩年之中化入直覺,僅憑一聲號令,讓他們衝破遠古以來文明的森森禁忌,善用技能、操槍殺人。因此他十分同情那個身板剛正、皮膚被烈日烤得黝黑、音節勁促,但眉目間仍透著清秀靈氣的班長,在守道的眼中,這個人在兩年之中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極盡一切手段激怒他們,使全體的狀態盡量近於戰時。「唉!」丁守道每天精疲力竭地回到寢室,就忍不住這樣嘆氣,憤怒畢竟只是憤怒,最根本的差異在於激生憤怒的原因,所有的「肖欸!」「幹伊老母!」「媽勒個屄!」⋯總之,所有的「操」和「幹」,都因為「不合情理!」「非娘養的!」可憐的班長,火氣再逆天些,他們都努力人模人樣地節制著,根本沒有誰真正想幹掉誰。在一個嚴苛的環境裡要求情理、要求人道,這些人就依然是人,而不是戰場上被仇恨的怒火焚淨前身後依號令行戮的野獸。愈是辛苦,他們愈是記得,外頭有個溫柔、可愛的世界等著他們,只要一想起那個世界,眼前這個對著他們大吼大叫著要求服從、申張紀律的軍裝怪獸立馬變成不可理解的瘋子。他們是從那個由常情、常理建構起來的紀律中誕生、養成的子民。「戰時」的氛圍再擬真些,沒有人會忘記,熬過兩年,這裡的一切就結束了。他們將重新回到外頭那個世界的紀律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