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7/07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推薦序】在光與影之中,持續抗鬥前行/楊翠

攝影:廖建超。台中有光講座
攝影:廖建超。台中有光講座
展讀施又熙《向著光飛去》系列小說,最深刻的感受,是故事中的人物不斷在說話,相互說話,也對自己說話。這可以說是一部「說話」、「聆聽」與「見證」進行式的小說,更是一則關於轉型正義中的創傷療癒與主體救贖的寓言。
首部曲《向著光飛去》,以四個白色恐怖政治受難家庭二代女兒為主角,主題朝向兩個方向。一個是主體自我救贖的可能;四個女兒逃避了半輩子,人生終於來到必須面對的時刻,來到必須以創作來扣問傷痛的源頭、檢視傷痛的紋理,並且回應傷痛與自身的關係,以及尋求自我和解、主體療癒的關鍵時刻。
事件,可能會隨著時間而被世人遺忘,但傷痛,只會隨著時間,不斷層疊纏繞,無限積累,一如異形。二代政治暴力創傷者,從童年開始,甚至從還沒出生前,就因為國家暴力,而在心靈深處被植入異形,社會更以拒絕和歧視來餵養這個異形,終致創傷與他們的生命本體緊緊纏繞,即使主體解離出另一個自我,來試圖承受這種傷痛,也無法真正擺脫。
《向著光飛去》中,每個角色都有許多自我內心小劇場,透過傷痛主體的不斷自問、自答,展現主體內在的拉扯、對話,並且彰顯自我和解的艱困。
小說的另一個主題,是集體救贖的進行式。我覺得《向著光飛去》中最動人的,是四個白恐二代女兒的深摯情感,他們相互撫慰,相互聆聽,相互支持,並且與受難者長輩形成緊密的連帶關係,透過能量的濟養與加持,獲得某種意義上的療癒。
這是最不容易被理解的區塊。一般總以為,受難者家屬之間,因為彼此經驗的類同性,應該能夠很快地形成共同體,經由同感、共傷、共痛,從而讓痛苦得到消解,讓生命脫困,向光昇華。然而,在現實中,白色恐怖受難家屬們,其實都是一座座孤島,他們長期被拒絕的、惡意的漫漫海域包裹,與世界隔絕,各自吞忍傷痛,匍匐走過各自的人生。
傷痛加傷痛,不會等於無痛。即使來自同樣的暴力源,即使受害形式相似,個體的傷痛也難以互換,更別說可以相互抹除。不是因為傷痛者無法打開心胸,不是因為他們不願跨出腳步,而是在漫長的威權統治時期,國家體制以各種惡意在他們心中築起一個個強固牢籠,讓他們被迫綑縛自身,被迫畫地自限。在那樣的時代氛圍中,也唯有畫地自限,才能卑微地擁有一個喘息的角落縫隙。
我的姑媽曾經說過一句話,「我很害怕別人害怕我們」。很簡單的一句話,但很寫實,刻骨般地寫實,完全寫實了她作為受難者二代的生命姿態。她一生都不敢交朋友,寧可孤獨自處,因為,不交朋友,就不必經歷被拒絕、或者朋友知曉她的身世後冷然離去的失落之苦。
施又熙身為受難者家屬二代女兒,在《向著光飛去》這部巨構中,花了非常大的篇幅,深沉鏤刻受難者二代的心靈圖像與生命處境,並且清楚指陳,受害者家屬,也就是受害者。
國家以體制性的力量,塗抹在一個政治受害者身上的污名,也同時緊緊黏貼在他的家人身上。在那樣的年代,社會集體都相信,國家不會做錯,家屬除了接受汙名之外,根本無從抗辯,黑暗遂逐漸寫入他們的生命底層,成為難以被置換的底色。
即使黑暗讓人絕望,但他們也不敢仰望光明。因為光明在另一個世界,因為那個燦亮的光明世界,就是拒絕他們的那個世界。他們渴望,但不敢仰望,也不敢向那個光明的世界伸出雙手。
但是,這些年,現實有了改變,在一些受難前輩與家屬們的努力下,受害者與創傷者們開始伸出雙手,彼此溫暖,相互聆聽。施又熙《向著光飛去》中所體現的,就是這樣的現實情景,小說中的女性二代受難家屬們,成為彼此心靈上的信靠,她們交換著自我的心靈苦痛,以及對世界的不信任,甚至是對「家」的複雜情感。
這部作品充滿了「說話」,正體現了敘事治療的意涵。說出口、反覆說、對別人說、向自己說,形成敘事文本,讓主體可以從敘事中辨識傷痛的樣態,指認傷痛的來源,了解傷痛與自己的關係,從而尋找出口。
但是,這不表示個體的創痛可以就此得到療癒。個體與集體的療癒,都是一個艱困的旅程,必須在不斷地聆聽與相互見證中,持續前行。《向著光飛去》第一部曲,便是聚焦於四個二代女子,如何尋找與自己、與世界和解的方法,因為每個人的生命都充滿了破洞、缺口,都築起一層一層圍籬,因此,即使是家族成員之間,也必須面對內部糾葛,無論愛情有多深,仍然可能在最後一刻,關上心門。
施又熙在《向著光飛去》系列小說中,另一個精彩的刻畫,是二代受難者家屬的「自責」心理。自責,是為了向自己解釋痛苦。當傷痛者無法指認傷痛源,或者傷痛源的權力過於龐大,大到社會與傷痛者都只能選擇不承認它是源頭時,傷痛者,尤其是自幼即被捲入漩渦中的二代,就可能會以深沉的、持續的自責,來面對傷痛這件事;他們會這麼想:持續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都是我的錯,我就是不祥者,是我讓身邊的人都受到牽連。
受難者家屬的自責,形成一個難以脫出的迴圈,它暫時解釋了當下的痛苦,卻讓自己陷入更深的黑洞之中。然而,因為沒有其他解釋痛苦的方法與路徑,此種自責,有時甚至成為一種慣性,一種執念,一種生命的體質。
這種傷痛者以自責想要解釋痛苦,尋求脫困,卻更陷入困局的生命狀態,在第二部《光的闇影》中,刻劃更加深入。《光的闇影》除了持續處理個體與集體的創痛與療癒之外,更將創傷與救贖的主題,延伸到加害者,以及加害者後代。
《光的闇影》聚焦兩大要點,其一是國家轉型正義工程所引動的集體救贖之可能。小說花了不少篇幅,書寫政治受難者團體與民間社會如何努力推動《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完成立法的過程,同時也通過故事各個角色的對話,思辨關於「轉型正義」這個艱難課題的理念面與實踐面。
小說另一個重點,是在思考如何面對「加害者」及其後代。施又熙更將這個難題推到一個比較極致的情境:如果當年的加害者與被害者,他們的二代或三代,在命運的擺弄下,在現實時空中產生交集,產生各種情感連帶關係(情人、師生、友人),他們該如何自處?該如何看待彼此?
事實上,在《向著光飛去》的後段,施又熙就以懸疑的筆法,書寫男女主角柳絮和周慕夏的「歷史糾葛」。周慕夏父母知道柳絮身世後的心理波動與遲疑,他們欲言又止,最後又因車禍雙亡,留下謎團,讓一直給予柳絮無條件支持的周慕夏,必須不斷自問,父親為什麼會保留柳絮被刺殺時戴在頭上的緞帶?他究竟在柳絮被刺殺的案件中扮演什麼角色?他該如何看待自己的父親? 又該如何重新看待自己,以及自己與柳絮的關係?
小說安排周慕夏在父母死後,懷著困惑與忐忑,四處尋找答案,最後,他找到父親留下的錄影帶,答案揭曉,這個答案,也成為二部曲《光的闇影》的開場,同時是推動小說進行的重要裝置。《向著光飛去》小說末尾,以「疑似加害者」的疑團,迫使情感深摯的柳絮與周慕夏,必須面對嚴酷的挑戰,最後謎團揭曉,兩人結成連理;在《光的闇影》中,周慕夏以記者會的形式,公布父親的錄影光碟,承繼了父親一直想做卻沒有勇氣做,而只能遠遠逃離家鄉的遺志――揭露歷史真相。
所以,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是施又熙在處理二代的生命課題時不斷思考辨證的:關於痛與罪,由痛與罪或其延伸所產生的「恥感」,以及痛與罪的承繼與脫出。
痛,與其說是承繼,不如說是它早已成為二代的生命土壤,你在痛裡面成長,痛,就自然鐫入你的生命底色,這不是主體願意不願意的問題。但是,脫出,是主體可以努力尋求的一種生命路徑。至於罪,從二代三代來觀察,就更複雜了。《光的闇影》中,好幾個新出場角色,他們的長輩都曾經是加害體制(警總,情治單位)的一員,是曾經見證、甚至參與抓捕、刑求、暗殺等行動的「疑似加害者」。
「疑似加害者」的二代或三代,那種來自「罪」的延伸而形成的「恥感」,是施又熙特別想透過小說探討的一種心理狀態,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課題。周慕夏在追索父親留下的謎團時,出現了恥感,周慕夏的助理張玟文也是。張玟文的父親張龍飛,外省人,原任職警備總部,上校軍醫,似乎曾經參與或見證了什麼,他所認識的歷史與領袖的真面目,與黨國教化詮釋系統所給予的不同,他彷彿懷抱著一個秘密,以及一種共犯結構的「恥感」,一生痛苦,張玟文曾經聽見父親夜半的哭聲與喘息聲。張玟文自己也是,高中時,有個同班同學,爺爺即是受害者,當年被槍決,面對她,張玟文因為自己父親在警總工作,背負「加害者」後代的重荷,甚至一度想自殺,是周慕夏拯救了她。
張玟文的男友楊怡的角色設計,更加典型,把痛與罪的衝突上昇到一個高點。楊怡出生外省家庭,祖父是調查局退休的幹員,楊怡和父親楊東興,都是後代揹負「罪」的恥感的典型;楊東興以酗酒與頹廢生活等等放棄自我的方式來逃避,楊怡則以熱衷參與社會運動、關懷轉型正義等作為來面對。
痛與罪,都會產生「恥感」,都會代間傳遞,單獨存在,已經是一個難題,如果兩者遭遇了,將會形成更大更複雜的難題。然而,轉型正義要尋求社會和解,就無法迴避這個難題。除了面對,別無他法。
所以,施又熙《向著光飛去》系列小說,應該視為一個轉型正義難題的寓言小說,關於創傷主體如何與自己和解,與世界和解。而這個寓言,是我們正在面對的現實。
如果單從小說的題名來看,似乎呈現一種矛盾:既已向光飛去,為何迎來光的闇影?然而,如果從這部小說作為一則轉型正義寓言來看,卻是十分貼切寫實的。向光飛去的路程,是一條漫長而複雜的行旅,要想抵達光的位置,無論是個人或整個國家,都必須歷經千迴百折。
整個轉型正義的個人/國家工程,就是一個光與影的搏鬥、對話、協商的過程。要趨光,先要驅影;要能驅影,先要飽滿趨光的意志;想要提煉趨光的意志,又必須具備直面暗影的能量。
施又熙《向著光飛去》系列小說,最動人的地方,就是寫出了主體(包含個人主體與國家主體)在光與影之中的持續辯證、努力追索。因為,最動人的,永遠都不是「光」本身,而是勇敢與暗影抗鬥的向光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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