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重看了一次《千禧曼波》。
說起來對《千禧曼波》好似有種鄉愁,它影響我之深,或許是我對台北總有種執著的原因——即便這部電影裡的台北美得虛有其表,美得破敗頹廢。
我談到《千禧曼波》,就不得不提〈單純的人〉,那首林強為電影所做的配樂——全世界有史以來最好最好的電影音樂,沒有之一。這首曲子的節奏與音律如散逸的電氣,在夜裡的大道上持速奔馳,一聽〈單純的人〉就能在音律中看見二十一世紀初的台北風景:城市快速發展,路上交通繁忙,機車騎士還不用戴安全帽。街上嬉鬧奔跑的少年少女衣著繽紛,臉上映著大樓的霓虹燈彩。他們手在按鍵式手機上靈活按著,邀約等等要去喝酒。頭頂上的天空有剛通車的捷運流星般經過,舉目所及一片繁華。這首歌更收束了整部電影的心境——這繁華的城市太急太快了,活在這都市裡的人好像得努力地不斷往上爬,若不跟上這城市的速度就會從盆地的邊緣被擠出去。往下望去是那麼絢爛閃爍的光景,而自身溶在陰影處。於是只能盡量活得光鮮,崇拜現代像崇拜神,跳一曲舞,就能把茫然藏在熱烈的迷狂(Manic)之下。而褪下被污髒的衣裝,影影幢幢,在太過忙碌的台北他們也不過是想當單純的人,可以在路邊買菜挑布,和老闆聊天講價,自顧自生活,保持善良,過平凡快樂的日子。
這首歌放在電影的一開頭,我們看見舒淇輕步走著,眉眼天真無邪卻煙視媚行,回頭一望便傾城。她低迴呢喃的語句來自十年後(對我們來說,她的十年後也早是我們的十年前了),走過一道長廊像穿越時光隧道,領著觀者潛入到十年前的故事裡。她是如此美麗而有風骨,令人貪戀,最終成就了另一影史經典的開場鏡頭(要我說,若要確立一個標誌性的形象來代表台灣電影,那勢必得是舒淇)。
在侯孝賢的鏡頭下,《千禧曼波》是一座時空朦朧模糊的迷宮。來自十年後Vicky的旁白總是比影像先一步將事件道出,而獨白以第三人稱作主詞,把敘事推遠至一個冷漠疏離的位置。因此整個故事是Vicky的回憶錄,回憶總是虛實參差,時序亦被隱隱打散。而電影裡以室內及夜間場景佔多數,以逼仄促狹的空間感,突顯台北的擁擠混亂與混濁幽暗,以及角色在城市中的身不由己、如籠中鳥一般的囚境。在新世紀的當口,全世界歡慶的同時,《千禧曼波》卻是如此敏感孤寂的。
或許可以說是這部電影在某種精神或意義上是20年前的《世界上最爛的人》(其實我並不覺得這是多恰當的形容,在我心中兩者有極大的差異。但我⋯⋯詞窮,抱歉)。Vicky是個具有能動性的女性,她有工作、能照顧好自己,在爛泥裡也能掙扎地活下去,努力當個不那麼爛的人。但即便她能獨立,她卻仍受情感牽制,在愛中把自己放低,在塵埃裡卻開不出一朵花。她知道豪豪是個廢物男友,但她還是沒辦法不待在他身邊,相互依賴也相互拖累,對此成癮。直到另一個男人捷哥出現,給了她穩定的生活,她才有動力逼自己離開他。Vicky是寄居蟹,終於換了一只新的殼。但寄居蟹的悲哀是,她得要有殼。最終,不論是與豪豪共居的那間雜亂困窘的套房或是捷哥整齊有序的公寓,都不是Vicky的殼。Vicky像遊魂,蒼白地離開台北,來到日本,她想起那些在太陽下融化的雪人。那年下了大雪。
這些對Vicky來說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她迷惘不安的少女年代紀都化成屬於台北的時代刻印。而十年過去,Vicky是否仍是遊魂呢?
在文章結尾,必須得岔出去談一談侯導的另一部片《南國再見,南國》。對我來說兩部片是得並排一起看的。我曾在我的觀影筆記中寫道:「《南國再見,南國》跟《千禧曼波》是這座島上分隔兩端的雙生子,遙相呼應,共同見證一切蒼涼與華麗。南國或北方,鄉間或都市,結束或伊始,野性山林間的驅車或迷離天橋上的回眸,向死而生或向生而死,毀滅的或單純的。島國專屬的生命與美。」《南國再見,南國》與《千禧曼波》鏡像般的對倒,多有能互相對照或輝映之處。《南國再見,南國》位於侯導作者生涯中的前半,描寫躁動紛雜的寫實社會困境,《千禧曼波》則在創作發生轉向的生涯後半,更觀照內心活動的私人難題;《南國再見,南國》中充滿流動的意象,與《千禧曼波》凝滯的空間相對;《南國再見,南國》中同樣由林強創作的電影歌曲〈自我毀滅〉,具有強烈且明確的向死的意志,亦能與〈單純的人〉渴望生活的光明與甜美相對。然而這些對反又有著共通的語言與美感,一脈相承。
其實想寫這些已經很久了,但誠惶誠恐,畢竟是侯導的作品,早有太多人寫過,也寫得更優秀,我的觀點亦不是什麼新的發現。但我想,我還是得試著自己動筆定錨這份盤據我心裡既熟悉又陌生,卻無以名狀的東西。我想我會如此喜歡這部電影,或許是因為我眼中的台北也是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