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財今日負責聽話、點頭,做個順人心意的乖孩子,但幾日一過,守道很快就察覺,這是個聰敏機變、冷靜沈著、慣於自主、能謀能算的十三歲男孩。聰明讓他不甘聽命行事,雖然不致於對他人經驗教訓不屑一顧,但他有逆性、能思索、有膽識、敢衝撞,一般孩子有的花樣和毛病一應不缺、一般孩子沒有的偏好和主見也不算太少。守道雖然常被丁有貴嘲以「婆媽」,但幸而他的控制慾不強、也不是個嘮叼碎嘴的師傅,所有察覺,未置臧否,一一入心,待累積成基礎較為深厚的認識。丁有貴在一旁默默看著兩人互動,見守道凡事依理、不甚著情,幾次私下提醒:「像你這樣帶孩子恐怕不行。」至於怎麼「不行」呢,道理他說不上來。而女性的直覺通常來得更早、論斷更絕對,沒過三天,她便悄悄對守道說:「我看這孩子防心太重,怕你再盡心也帶不成親人。」那語氣幾乎像是:「你能就省點心,我看這孩子沒啥盼頭。」守道追問:「為什麼這麼說?」惠娟只是聳聳肩:「不知道。一種感覺。」
守道覺得這種「感覺」對一個共處僅僅三天的十三歲孩子而言未免太不公平。他找不到理由急著去印證什麼,也許,他比較相信人情是在共歷的人事中點滴積累、逐漸深化的。此時的守道不同於當年立意收徒的丁有貴;家國新破、隻身流離海外,除了一身手藝及滿腦子過於欲棄難捨的回憶之外,什麼都沒有。丁有貴那時挺寂寞的,對人世中發生的一切失望憤怒、為免於痛苦而不得不選擇冷漠,卻又蠻希望身邊有個相值的誰,讓他一生為人,情得所寄。守道是他重返世俗為人、重新在這世界上培養出一個「可愛、可親、可信、可靠之人」的道徑。而當年的玉成又不同於此時入門為徒的王添財。雖然自小因戰禍失親、險墮惡境,但守道身邊一向有人。時間綿長,一路同行至今的例如江承林、丁有貴;手足情緣有惠娟、四頭;一段段路上關係深刻、影響入骨,隨即杳然如風的李碧荷、關幼梅;乃至於童年時吳家大宅、廛塵市井中短暫同生的人人,再加上由江承林牽引的文字因緣,無一不豐富「丁守道」其人的生境。雖然至今姻緣無著,但他並不渴望一個人能承他所有的情份和善意,之所以收個徒弟,是依泛濫的同情隨順關情人的衷心所願。感性經驗之所以不易借用,常常並不因為客觀時、地、物不同往日,而是因為人的所欲和所受有所差異;他無法使用當年丁有貴與他共處的模式父執輩徇徇善誘的語氣說「看哪!玉成⋯⋯」,只得依照日常累積、微情變化的現況,循理試探出自己的方法與模式;也虧得一切自然,或許因為多讀雜書,守道看起來理性、冷清,骨子裡是個開闊、天真的人,雖然不刻意著情,但常態相應中人情自有;不刻意施為,卻也漸漸趨近於恩威並存、依善意節制的師徒關係。不管時代容不容許,他很少運用權威,一方面依於對兩人實際關係本質的尊重—「分明並無實情,我幹嘛演得這麼誇張」;另一方面依於對人格的尊重—「如果這人不值得尊重,難道還值得我費心教導嗎?」例如「父大過天!」這種人倫道理,丁有貴用得順理成章,守道受得理所當然,因為有名、有實;換作他自己呢,位份上至不濟可以代換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驚嘆號用不用還是小事,丁守道一想起鐵皮屋裡那個渾身酒氣、除了錢一概不問的「父親」,避之猶恐不及,當然抵死不肯借名份助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