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應聲遲遲疑疑從一片黑地裡裡脫身出來,守道驚詫地哎唷一聲,就差沒說「這不是我徒弟嗎?」他將孩子拉近光裡,柔聲詢問:「怎麼了?這個時候跑來?」見孩子眼睛、鼻子通紅,直覺得有異,便把人帶進店裡來,慢慢問話。重新開了大燈,才發覺這孩子手臂、小腿上幾道像是被雞毛撢子抽出來的紅痕腫得老高。守道拉著他問:「是從家裡跑出來的?」只見他點點頭,滿臉拗執,僵了一會兒,猛然拉著守道央求:「我再也不回去了。師傅,讓我留在你這兒吧,我可以不領工錢。」守道斷然地說:「這可不行,收徒是收徒的一碼事,你家丟了孩子,上派出所報個案,我就成拐帶人口的。」想了想說:「這樣,今天不想回家,我可以留你一晚,明天我送你回去,好歹讓家人知道你在哪兒,此後跟什麼人一起,做些什麼事情。如果他們能同意,吃住沒問題,工錢照數給你。你看好不好?」
回到家,丁有貴已經睡了,惠娟見他領著個陌生的孩子十分驚疑,低聲問:「怎麼回事?誰家的孩子?」守道苦笑答道:「怎麼回事還不好說⋯⋯你先幫忙打個地舖,有乾淨毛巾沒有?」那段時間,惠娟正熱衷於某種小規模的家庭革命,從「進家門要換穿家用拖鞋」、「洗澡和洗臉的肥皂必需分開」、「切勿亂服成藥」以及「醫藥箱為現代家庭常備施設」之類勞民傷財的芝麻小事做起,儼然導師姿態,敦促家人跟上新時代的腳步。守道想起了什麼,直著嗓子喊:「「順便把外傷藥帶過來。」
因天外飛來一筆未定的數,丁守道翻騰了一夜沒睡好,儘因著新事夢見前事,夢裡,惠娟拿著傷藥細心地塗敷在一個孩子紅腫的傷痕上,那孩子卻不是添財,而是童年的自己;女人一轉眼成了林嫂、再一轉眼又成了大伯,同樣蹲姿,拿一方毛巾把小腳丫上的水摁乾。夢裡身影來去,時空變幻莫測,這麼一覺醒來,驚訝地發現他居然是最晚起的,客廳裡一老一小早聊開了。丁守道很疑心,不知這孩子故事怎麼編的,只見丁有貴親親暱暱地拉著他的手,喜顏逐開,心情特好,抬眼看他起了,連招呼都沒有,站起來拉著他四處打量:「你看看這屋子,若要加張床可加哪兒好呢⋯⋯」迫得他連忙解釋:「您先別急啊⋯⋯我說,這事八字都還沒一撇呢。」丁有貴瞪起眼來嗔道:「怎麼能叫沒一撇呢!我們這兒都定了,這還不是一撇嗎!」守道只好苦笑討好:「好好,是有了一撇,您讓我先吃早飯,跟這孩子去一趟,把另一撇給您補上。」
在跟這孩子走這一趟之前,他從未曾想過,「家」在每個人心目中是由哪些東西組成的概念;也從未懷疑過「家人在哪兒,家就在哪兒」這個說法。但無論如何,丁守道很確定,這孩子的家在自己的眼裡,根本不能算是個「家」。
具體來說那是一間由鐵皮搭建、甘蔗板隔間、到處堆滿了機具、材料、廢品、成品、半成品的小型鐵工廠。自從政府為了使此地經濟由農業向輕工業轉型,擬定法案、撥放補助款、喊出「客廳即工廠」的政宣口號之後,台北有很多這樣的家庭工廠。回想他們最初的小瓦間,簡陋歸簡陋,都還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所有溫暖可愛,相較於此,都是為圖居家舒適的「非生活必需」;全家最重要的客廳,竟有可能只為了「方便親友來訪」這種虛榮的社交機能。起初,守道頗慚愧於自己這樣勢利地著眼於「硬體」為「家」定義,直到他見著那個大清早滿身隔夜的酒氣與體味頹臥在一張破床上、讓孩子怯怯地只敢遠遠地扯扯他的衣角喊「阿爸」的「父親」,這一點自愧自自然然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