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兩天,他就著案板把剛刴好了的半隻鴨用油紙包好、遞給客人,忽見從下課的學生隊伍裡閃進來一個小個子,心中一喜,才知道自己原來等著什麼,但進來的是個截然不同於當日的小胖子,十分知禮地立在門邊,等他把客人送出門才斯斯文文地開口詢問:「請問,你們是不是找學徒?」守道隨口漫應:「是啊,你想入行?」心裡想的卻是:「半大的孩子,都這麼一個人到處去?現在當爸媽的這麼放心,不怕孩子讓人拐賣了。」小胖子用力點點頭:「想。」守道一向不覺得小孩子一定天真、心眼一定單純,但這小子居然能直接告訴他:「快放暑假了,我想掙點零用錢,買一套棒球明星卡。」這理由以意外之勢突破了守道的禮貌防線,讓他憋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眼下反正沒事,他存心逗逗這孩子,笑吟吟地問:「難道媽媽不讓你買?」小胖子低著頭說:「本來讓的,可是⋯⋯我期末考考壞了。四科一百才有。」「你買了棒球卡,還做不做、還想不想學呢?」小胖子睜大了眼睛,認真地看他:「我可以一直做到開學,開學之後⋯⋯我⋯⋯我就得去上學了。」守道嘆了口氣,拍拍他的頭說:「那麼⋯⋯不好意思呀,我得找個能做得長久一點的人,至少,要比一個暑假長才行。」小胖子沮喪地走了。惠娟今日參加互助會姐妹的飯局,店裡就他一人,他拾起那本人格心理學,等著四頭過來,從來不曾造訪的寂寞突然降臨,讓他發現自己原來多麼希望那小子知道他此時回心轉意的消息啊!
許多心願是等著等著就淡了,當年期盼荷姨的消息時如此,等著溫哥華的來信時如此,等著店門口哪日出現屬意的技藝傳承人時也是如此。丁守道每天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打烊,生意好時晚一點;生意若如今天這樣冷清,貪懶趁早。刷刷刷刷、刷刷刷!聽出個韻來他就得樂,覺得這聲音剛健!好聽!順興把爐台一并刷了。刷大鍋的工作他做了二十餘年,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想,有了徒弟,這或許是第一個顯見的差別,正式叩頭拜了師之後,他就再沒讓丁有貴彎著一把將老的骨頭刷過鍋,倒不是狗腿,他捨不得,就這份到處流露的不忍,丁有貴面子上笑他讀書讀得婆婆媽媽,一心疼進肉裡,心惜難忍時不免自嘆:「我都被你搞得娘氣。」
可證「娘氣」的另一個特質-丁守道愛乾淨。無論大廚二廚、打雜下手,整日煙蒸火燎的中華餐廳廚房裡營生,連自己的汗氣都無法忍受的基本上當歸於「生存環境嚴重適應不良者」,而丁守道正好就是這種人。丁有貴每見他得了空檔第一件事就是換汗衫,必然感慨萬千地提及野戰求生的艱難舊事,結語總是「都不知你當兵那兩年是怎麼過來的,我看你啊!進了我們當年那場面裡恐怕一天都活不出來。」守道笑一笑不以為意,人是日子裡養出來的,耐性這種東西,不碰到時候,誰人知曉?光在心裡比劃是不算數的。
把幾個刷得光可鑑人的白鐵鍋底一一朝天瀝水之後,照例檢查了瓦斯桶、鎖上後門,關燈前環視「他的」廚房一周,想起對街四頭耽的大廚房裡瓶瓶罐罐鍋碗瓢盆、爐台砧板,排油煙機料理台的邊邊角角裡堆積的陳年垢膩和可想而知的蟑螂卵殻、鼠穴蟻跡,心裡不免陶然自足自足,覺得飼人與飼豬於人意上的基本差別,盡在於此。小廚房有小廚房的方便之處,饕客行家們人人掛在口頭上的色香味,守道覺得那都是上了枱面以後的講究,與技能、生意有關而與良心無關。
打烊前的工作照慣例一一完畢,他剛站出門口準備返身拉鐵門,一道身影倉皇縮進騎樓暗處,把他嚇了一跳,出聲喝問:「幹什麼的!誰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