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添財最恨的事實就是「是你老子這輩子都是你老子」的事實;最不想忍受的嘴臉也就是「你老子是這嘴臉你這輩子都得受著」的嘴臉,如果逆天可以改變這個事實、不認這張嘴臉,或許他就去逆天,但可惜未能,在逆境中自力健康成長的孩子都必需學會的重要本事就是-「尊重絕對不可逆的現實」,仔細地把這一類現實和其他現實精確區分,奉為禁忌,永遠不去牴觸它。那就是經他認證的牢籠,在他還指認得出必需性和不可逆性的時候,他會乖乖地待在裡頭。在走進丁守道的板鴨店之前,不論一時負氣跑出來幾次、跑出來幾天,他始終存著回家的念頭,與其說是因為生存,不如說因為,他發現自己不得不承認另一個可惡的事實-他深深依戀著父親。無論這男人如何惡意、如何在他和母親的生活中散發著惡臭,他依然不能自禁地期望能印證這男人對自己的關愛。鼓起勇氣應了店門口那張徵人紅紙的召喚後,他突然有了另一種選擇,他可以選擇繼續愛這個男人而不與他共同生活;可以繼續試圖印證這男人的愛而選擇遠離他的影響及傷害;選擇站在在他所能掌管、能傷害的範圍之外;即使他並不熱衷於學藝,他也會拿出所有的聰明和意願,為繼續保有這個選擇的權力。
就因為「正好」,和小丁師傅共事時他覺得自己「像個大人」,處於一種前所未有的誡慎和愉快,糅合成他幾乎不敢指認的自信,一個他比較能夠肯定、比較能夠欣賞、比較可愛的自己。小丁師傅一向依成人之情、成人之禮對他,從來沒把他當成幼稚、待教育的「小鬼」,但因於「知」與「無知」的現狀判然二分不容置疑,施教與受教的位置明確,時時抑制著他不致錯把自己真當成個可以平起平坐的「大人」,使這份難得的自信轉為自大,從而生出獨斷、不受教的性質來。這個家裡,不自覺地把他當小孩哄、當小孩寵的,只有娟姐。
添財弄不清那一時一時突發的心意,過度的親暱和貼身的呵護總令他猶疑當不當受,應對失措。主要因為惠娟是個女人,更主要的原因是,這個女人曾經親手帶過兩個弟弟。即使依直覺知道這擺明了是個不肯因小惠輕易交心的孩子,她依然不自禁地信任著回憶中身邊兩個孩子黏著她、纏著她的親情片斷,相信孩子們的心是被各種虛實的「好處」牽引、驅動著的。因為心善、豁達,她不太能想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拒絕善意」的動機。她熱心地為他安頓床位、帶著他採買一切生活用品,帶著他上裁縫店量身、想起了就興沖沖地一趟趟跑永樂市場去幫他選料子、做新衣裳,所得到的回饋除了禮貌性的謝意之外,就是尷尬,尷尬之中,好像什麼令他無地自容的難堪一併依禮貌被忍受下來,她願意看見、期望分享「孩子得了好處後真情流露的快樂」,一次次全數落空。依她原先的認知,所有的「好處」大概像一顆顆小石子,扔進水塘裡不求回報,但至少看得見令人愉快的變化;而實際上,她十分困惑地發現,所有給出去的全像些虛飄飄的棉絮,收也收不回、入也入不了、掃也掃不掉,散散亂亂、不是些什麼東西、的確尷尬地浮在水面上。四頭時時勸她:「你這是砸錢買人情,得也只是一時,何必。情真自見嘛。」惠娟瞪起眼來:「你是說我“買”?我圖什麼呀?莫不是吃飽了撐著!」四頭機伶地住嘴,心裡總忍不住偷偷想:「收得人不論黑白一心向你,多有成就感啊!還圖什麼咧,我是看穿了你們這些女人,一個個兒的,全是控制狂,到處圖的不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