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色的天空（9之4）｜19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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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中興號才駛出西站,我就開始想念艾琴了。

上次回部隊,心情寂寞而輕鬆,了無牽掛,此次則牽牽掛掛,心情沉重。我幾乎不想上車回南部去服完僅剩五個月的兵役。

『退伍那天,我到南部接你,我們一起回台北,好嗎?』她像位溫順體貼的妻,把滷好的雞腿、雞翅交給我。

如果車站沒這麼多人,我真想緊緊抱住她,吻她,告訴她,我愛她。

『快樂是妳的權利,千萬不要放棄,你要好好跳舞、學琴,知道嗎?』我像個嚕哩嚕囌的老爸爸。

不知為什麼?直到要分離,才發覺有許許多多話要說。可是,車的引擎已在催人上車了。

『寫信。』她站在車窗下,仰著臉說。那張秀麗的臉,任誰見了也想撫它一撫。

『別忘了,讓自己快樂起來。』我想拉她的手,無奈車子把我們分得更遠。

我閉上眼睛,這些甜蜜、難忘的日子全都回來了,我覺得那簡直不是真的,可是當我摸到她為我準備的滷味,又心安的笑了起來。我想起她溫柔而熱烈的吻,這慢慢在心中漾起一股暖流。

回到營部,立即收到艾琴前一天寄來的限時信。

『我不要任何空白。但願這封信能讓你忘記旅途的疲累。』她信上這樣寫著。

這麼細心周到的女孩!哎,艾琴,我感動得幾乎落淚。我知道,我將用一生來愛她。

每天,我都收到艾琴寄來的信,信中還夾了些甜蜜可愛的小卡片,每天都有每天的面貌。她認真、用心的把寫信當作最重要的一件事。

『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她在信中會抄錄些艷美的宋詞。為了討我歡心,她竟也讀起宋詞來了。

一邊讀著信,我便一邊想起她那包容了熱烈的期待以及堅定的允諾的笑容。

我一有空,就用來寫信或者想她。她使我遺忘了自己,使我關懷她和她的心情。她佔據了我所有的白晝,即連夜裏,也頻頻在睡夢的窗外召喚我。

台北,這名詞自此變得具有空前的吸引力,並非鄉愁的緣故,而是因為台北有一位令人心疼的可人兒,等待著我。

戀愛使人失常,甚而做出一些令自己想像不到的事來。我期待著放假,只要一放假,便徹夜趕回台北,匆匆地和艾琴見個面,立即又返回南部,這對一向懶慣了的我,簡直不可思議。大概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吧!

部隊放我二天假,我一分一秒也不浪費,立即搭夜車北上,不願睡眠佔去我和艾琴相處的寶貴時光。一路上,內心脹滿相逢的喜悦。

回到家,也來不及吃母親準備的點心,立刻上山找日夜思念的人兒。一想到要見到艾琴了,覺得連公路也在朝我微笑。

系辦公室的助教說,艾琴她們班正在上術科。我很快就找到舞蹈教室。雕花的大門緊掩著,站在門外,可以聽見教授打拍子的喊聲以及腳踏在地板的碰碰的聲音。

等待雖然痛苦,但我確知艾琴就在舞蹈教室裏面,心裏很平靜篤定也很甜蜜,一如孩童握著口袋中的巧克力糖。

我坐到教室外青草地上的涼椅,可以清楚看見舞蹈教室的正門,這是非常非常美麗的距離。我不希望錯過艾琴又驚又喜的第一眼。

空氣中,浮盪著青草的味道,我忍不住閤上眼睛,深深呼吸。

自我面前經過的學生,都不禁多看我一眼,彷彿我不屬於這一塊土地,雖然我曾經在這兒領受了四年的山崗風雨。我終於發現,是因為自己短髮的緣故。短髮一度使我窘困,可是艾琴一點也不在乎,我知道,這也是她體貼的另一種形式。

下課鐘聲歡愉的響遍整個大學城。鐘聲一聲聲的拉緊我的神經,我緊張的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舞蹈教室的門開了,學生三三兩兩的走出來,我兩眼連忙在裏頭尋找。她們穿著緊身舞衣,看來大同小異。

學生們都進入舞蹈教室對面的更衣室,我一下子竟沒發現艾琴,像遺失了什麼,心裏慌亂起來。也許就在更衣室內,剛剛太快太亂,所以錯過了。有人從更衣室出來了,這次我特別仔細,一個也不放過。還是沒看到艾琴那對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單眼皮眼睛。

人似乎走得差不多了,我焦躁得站不住,整個人好像要焚燒起來一樣。

又有兩位女生出來,像對花蝴蝶,翩翩飛舞。失望幾幾乎乎擊垮了我。我立即衝上前,因為動作過於莽撞,那兩位女生受到驚嚇了似的,緊緊拉住對方的手,戒備的、驚訝的注視著我。

我發現自己的粗魯、失禮,連忙聳聳肩,攤攤手,堆上笑容:

『對不起,請問艾琴走了沒有?』

『你是......』

『我是她的朋友。』

『她還留在舞蹈教室。』她們將信將疑的上下打量著我,似乎仍不信任我。

謝過她們,我馬上跑到舞蹈教室門口。我回頭,那兩位女生的視線仍不放心的緊緊跟著我,我揮揮手,朝她們笑了笑。

門沒有關,我探頭看裏面。我從明亮的落地明鏡看見艾琴,她穿著黑色緊身舞衣,坐在地板,做著分腿的困動難作。

我在門上的小玻璃窗,輕敲三下。她應聲抬頭,也從大鏡看到我,楞楞的,猶如不認得我,隔了一秒,臉上才綻開笑容,她尖叫著表示歡迎,並且起身,跑到門口,拉住我手,捏著我肩,端詳著我:

『果然是你!』

那兩位女生大約聽見艾琴的叫聲,又急忙折回來,看見艾琴親熱的拉著我手,便暧昧地朝艾琴招手眨眼,做鬼臉,笑嘻嘻地離開。

『進來。』她拉我進光亮的舞蹈教室。我看到了許多個自己以及艾琴。

我迫不及待的擁抱住她,這就是愛情,就是快樂。當我的嘴唇壓住她的嘴唇,我似乎覺得,這些個日子裏,我從沒有想到別的事情。

等我們鬆開對方。我打量著黑色舞衣的她,非常好奇。

『怎麼樣?』她兩腿交叉,矮下身子,向我行禮。

『妳美麗得像天鵝。』我為她的美麗感到驕傲與得意。『琴,我要寫一本書送妳。』

『真的?』她高興的抱緊我,然後吻我的額頭、眉、眼睛、鼻子、耳朵、面頰和嘴。

『我手頭已有八萬多字,再寫個二萬字,就可以結集出版,我要在書的扉頁寫道:送給至愛的琴。』我可以想像出扉頁的美麗,恨不得立即坐到桌前寫稿。

『我也有一樣禮物送你。』她因著有禮物回贈而神氣的仰起臉。

『是什麼?』我急切的樣子讓她開心的笑起來。

『你要我好好跳舞?對不對?』她問。

我點點頭。

『我聽話了,很用心的學舞,而且編了一支舞送你。』她的眼睛充滿笑意。『想不想看?』

『想呀!當然想!』

她拉我到舞蹈教室正中央坐下,然後到角落放音樂。

是一首輕快浪漫的鋼琴曲,音符落英似的繽紛起來。艾琴隨著音符在我四周飛旋、飄翔。時而快,時而慢,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悠美迷人,每一步的著地都是那樣恰到好處。

她一舞動,四周的大鏡便猶如有千百隻黑天鵝在鏡湖游動,讓我驚嘆不已,讓我笑得合不攏嘴。我想,所謂愛,就是為自己的愛人跳舞。

琴音漸漸緊密起來。她隨著落雨一樣的音符,作著圓滿的、快速的旋轉,我目不暇給。到了最高潮,琴音戛然而止的那一刹那,她便一個躍起,然後倒在我的懷裏,雙手勾住我的脖子。真希望一輩子都這樣。

『喜歡嗎?』她臉泛著微紅,喘著氣問。

『太棒了!』我緊緊抱住她,彷彿她是我身體的一部份。『美得像首詩。叫什麼名字?』

『還沒有取名。』她兩眼一亮,露出慧黠的光芒,『你來幫它命名。』

『好呀!』我咬著指頭,忽然靈機一動。『就叫「愛情」!如同我們的愛情一樣。」

『愛情,愛情。』她興奮的吻我的面頰。『我好喜歡這兩個字。』

『我比你更喜歡,因為這正是你的名字。』艾琴和愛情諧音,她會過意,便抱住我,喃喃地說:

『你說我怎能不愛你呢?』

我看著大鏡中的愛情,感動得要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