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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一種被稱為「NIA」的疾病在全球蔓延,染病的人會慢慢喪失記憶,也可能會瞬間忘卻所有過往。一開始,只是漁夫忘記如何開船,女人跑馬拉松忘記停下來,直到有個飛行員忘記如何開飛機……。電影主要由女主角艾瑪的視角展開,其工作、人際關係,以及周遭的環境也因這個疾病漸漸不一樣,而當艾瑪發現丈夫陸續出現了徵候,他們可否在艱難的日子裡,繼續相愛相伴,守住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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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過許多末日設定的電影,這樣的題材早已不再新穎,只是我們始終沒有標準答案,該用怎樣的眼光去看待搖搖欲墜的世界,理解日常一點一滴的垮陷成了極為普通的常態。而真正讓我們不知所措的是,目睹遺忘的正發生────首先我們發現原本熟悉的東西模糊、斑駁或是凋零、衰退,然後我們隨即必須(被迫)接受這項「標的」已經完全清空、蕩然無存,真正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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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我的遭逢與其他人並沒有不同,我還可以多哀戚、可以多難過?無限上綱到什麼地步?當我不知道自己曾經記得什麼,不再作為原本的自己,如何還有資格與我們獨特的愛情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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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永遠都在前進。記憶往往會隨著時間的流淌以及當下的各種情境,持續地編織、重組、掩蔽、召喚,其複雜性並不僅止於貯存與提取,還包含繁衍復生和幻化變質,發展成令人難以預期的樣貌。「我的婚紗是什麼顏色?」「白色」(是藍色)「我們什麼時候搬進這間房子?」「炎夏」(不,是深冬)「我們在哪裡遇見對方的?」「滑水道」(是嗎)「我們第一次接吻在哪裡」「廁所外面」(你確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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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裝記得和真的忘記,哪一個比較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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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節真的這麼重要,真的需要費心翻攪、反覆指認、再三追問?從那些棲息的記憶能夠/想要得到什麼?超越什麼?是想宣告我們的愛情如此偉大,刮磨的痕跡沒有消失,包裹的情緒有更紛雜的流洩?是想追念瑣碎的線索如此蝕骨,深刻到連輪廓的曖昧、陰影的漶動都可以牽動改變任何一個未來的場景,都值得寫下一筆註腳?還是想打撈繃斷的情節,還原剝落的餘燼,轉而聲明除了大腦記憶之外,身體的記憶從不絕跡。輕薄卻異常溫暖,稀罕且非比尋常(我記得,你的環抱、你的唇語、你的親吻……,我記得,你探出手指,按壓我肌膚的深淺……)這樣綿密的詰問、毫無錯漏的遞接難道不會太敷衍、太狡猾、太過便宜行事?畢竟我連指責和怪罪都有個安心坦然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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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直在重建過去,又該如何構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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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一個袤遠的方位,一種在場(presence),我們搜尋脈絡,我們探求關聯,我們體現價值,我們追求事理,彼此定義各自的文本。時間恆流,記憶難留。我們可否有能力介入裁處或推翻或塗改,賦予另一個專屬的視野,插手時間軸線的節律,塑造記憶的曲目,每一次的回顧、每一次的凝望,就讓故事由我們創造,我們形成,我們破壞,我們終結,於真實與虛構的國度之間穿梭自如,或者就單純見證在樸素的天光下我們學會如何胼手胝足,度過戰亂、疾病、死生,懂得了愛與對錯,以短暫存續的精神銘拓未來,成為某種持續運動的固有本質,成為某種更持久、更超載的事物的一部分。重點是,我們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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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被削成晶瑩剔透的糖霜紛飛,純白像極了雪花,我們不再難以割捨節氣的遞嬗,一年又過去了,跨年夜那棟破舊大樓,遺址終究還是綠的,彼時我們的遊魂也都可以諒解,無懼於折損,無畏於蜿蜒,以嶄新的姿態告別。腳踝上的魚形刺青預先成為彼此生命中的回文,非尋常的風景,交換回憶像交換眼淚,忘記了誰是誰,依舊活得很好。冬天過後,我們還是可以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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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你的時候我超難過的。」這句話出現在電影開場和尾聲,相同的海邊,相同的沙灘,不再相同的以後。遺忘不是終點,因為我們會不停地開始,不斷地重頭/新來過,彷若我們已「萬劫不復」。如果說劫數無法避免,無能不成為,那麼就想辦法棲居在這樣的時刻中。只要上天賦予了時間,就可以開發它或者發明它,直到末日降臨那天,傷停時間,請一定要喊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