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有意識的時候是當搖曳的火光和晃動的影子相互重複的擺動,我感知到明暗的流變;感受到一些線條的組織逐漸閉合成型,他們稱之為眼睛;再多了一些筆劃我成了人形。我時常看著他們圍繞著爐火分享食物(可以放進他們說的嘴巴裡的冒煙的東西);聽著他們你來我往的說話,慢慢了解很多事物的意思,也感受著他們的每一個表情都有情緒的濃淡。
下一個思緒是,當人們來去,全然處在黑暗裡的我興起不曾有過的,關於移動的念頭,我思考念頭的出現意味著什麼,關於我的存在本來是中性的,然而被沾染了故事裏頭的方向性,因為念想而回望;因為目標而前瞻。我開始產生想望,若我付出而有了想念的定錨,兩端是否會更引申成為一段敘事。
當初的人類消失之後,我再次擁有知覺是因為這裡又透進了外面的氣息,幾個人頭頂頂著;手裡拿著自發光的東西,以光線巡禮整個空間,一道強光掠過我又再次折返。我一直以為我就是牆壁的一部分,可是那些人合力把我抬起放到會滑動的檯子上時,我才意識到我可能是一幅很重的平面。
也許這就是人類口中的移動,這是我進一步對實際空間有不一樣的經驗:在車子在小路間急速行駛時,圍繞封閉的實體牆就這樣鬆散地被拉長,光在物質密度的空隙中虛幻跳動,偶爾透露的景象是更遠方的的平面,運動中層層複複的,都是廣延視覺印象。這和我心相中抽象定義的移動概念是不同的層面的東西。
他們在路程中時而的對話讓我開始認知到,以人類的日月星辰來說,從我出現意識到現在,時間也許過去很久了,從他們口中我也開始推敲一些新事物,例如剛剛他們手中取代火光的明亮的東西叫手電筒、頭頂的叫作頭燈。他們絮絮地談天說地,對比我從從記憶中提取的各種的舊聞,看像是各自獨立、時間距離遙遠的故事,但我不間斷地聽著,產生了某種錯覺,猜想,又何妨不可能為同一種綿延?
後來我又輾轉進到了他們口中的實驗室、修復室,經過鏡面似的儀器表面或是玻璃時,多次瞥見一塊大石板上的人形,筆畫並不繁雜,每條湍動的線都被彎曲到最剛好的位置圍繞出形狀。
最後我被送進了博物館,在我被安置的空間區域中,涵蓋了各樣的平面在展牆上,也有少數的立體物放置在牆面圍繞的虛空中。固定時段裡來去的人流偶爾也會佇足我的前方(指的是以我自身切分環繞的空間,較慣常使用的其中一邊,大多數因為另外一個方向望出都是黑的、遮蔽且模糊的),若有人說話我便仔細聆聽,今日特別開心,因為聽到的內容關鍵性地讓我串起先前搜集的端倪 ── 正因我是感性描繪的線條形象,意味著我並不擁有消點,沒有觀看的定錨點,代表我的活動其實可以在「我所在的平面上」無限延展… 不過現在我最高只能到達頂樓的樓板;最遠則阻斷於建築物中間的挑空;偶爾需要各種繞路才能到最遠的右下角那個擁有三角櫥窗的空間。這項發現為我帶來極大的好處,能觸及的時代與主題的範圍不再只限定於這個房間,如果說建築物裡收容了各種年代,我則如同大刀一揮將建築物垂直剖半,所切到的就是非以時間序串連的展覽區,我能搜集的就是跳動的斷代史資訊。我偶爾無聊時會在心中把玩這些以時間形象化的七巧板,想像著建築變形,或者時間的其他形式。
因為這個發現讓我覺得非常新奇,所以我常在沒人注意的時段往鄰近的展間跑,有一次非常不巧的在我離開的時候,有一位館員經過發現石板的主畫面有異樣,緊張的要人來拆卸檢查,幸好我一溜煙重新鑽回畫面裡,館員非常不好意思表示是可能自己太累了所以才頭昏眼花。
日子一天天的溜走也開始感到乏味了,不是每日都能聽到有趣的洞見;日行的遊蕩看到的也都只是大家不同長度的畫框邊緣。為了推展研究的進度,我會選擇在夜晚沒人注意的時段,在一些框外繞來繞去地尋找契機,就在今天,在我繞了好幾個普通的、又走向幾個做工精美的,正當要到下一個目標時,一個瞬間像踩到流質的漩渦點,我就這樣被捲了進去,再次能看見時,我已經進到其中一幅畫裡,一抬眼便正被畫裡精緻的人物像瞪著,原本驚訝興奮之情瞬間轉為膽怯,幾秒後我才意識到,盯著我看的那個形象不同於我,是沒有靈魂的。
我從圖面的地板站起來觀察著這個畫中世界,發現到圖畫空間有一種特別的曲度,並非表現在線條上,更像是視覺觀看的轉向,我不太能確定,但當我從下半部的構圖開始走動時,我感受到腳步的均勻吸引,和畫中建築物的形象有一種勻稱的、可度量的比例關係;越靠近圖畫上半部則更類似身於框外環境中,沒有前後之分而相互融合的暗面。這段短短的走動就像我的感受從陌生的觀察角色又重回平面裡的一體。我又多次從上方走到下方,讓自己熟悉這種感性與理性的轉換感,以及試圖抓準自己與外部空間的相對性。在這來回的踱步中,雖然說是在畫中的地板上走,但也只不過是左右踱步,即使地板畫出深度,也只不過像是往左上角撇的線(以面對著畫面後方來說),我才驚覺,地板深度能被收容在這幅畫裡,只是因為它犧牲了另外一個真實的維度…!
就像腳步自動被引導般,以剛剛才抓到一些訣竅的,踏著與現實生活的比例關係,在三軸的交會點上,不停亂槍打鳥地以不同的切入角往右半邊畫面衝撞,也許角度抓對了;也許步伐夠精準,我如同撞進一個向自己反向拉扯的包覆膜,當我往下一瞥,竟不再是一片平坦,而是有一個凸出物擋住我的視線,愣了一秒,發現,那是我的身體 ── 將會實體化的身體。我更執著的再次拾起腳步把成功過的體感再次做到精準,一次又一次的延展著膜,最後縱身竄出一個大洞,我被拋出,平時行動的阻力感異常消失,然後重重地摔在冰涼的實體地板上,我感到異常暈眩,視力模糊的看著身體 ── 形體是有了卻缺乏許多細節…
時間應該所剩不多了,若是到早上有人發現這畫破了個大洞情況將會非同小可。我回望著畫布中央綻開的畫,以及破洞旁被細膩描繪的人物依然故我地以它硬梆梆的眼光看著我,接著我注意到剛才踩到的、落在畫外的、柔軟的旋窩處,便是整幅畫下半部線條的隱形交會點,也許我是先成為了這幅畫,然而它卻是一幅以自己的觀看投射於世界的畫,而非單單只是處於被動、被觀看者的視線定義的型態,應著這種兩相抗衡的張力,我才有這個機會藉由它而投射出來。
這也讓我有了如何細緻化的靈感。我必須先以正面透視來臨摹一幅畫裡我想擁有的細節,在觀想的維度中,再實施一次面向自己的透視,把細節嫁接到自己身上。在腦海裡這樣觀想的同時,我已經輕輕地感受到體的最外層被覆上了一層輕盈的材質,我知道自己應該是成功了。再張眼一看,畫裡部分的細節好像就變淡了。也許之後我會看起來有點怪異吧,當我身體轉動時也許你會看到浮浮的、像是許多向度的聚合,又或是質地不連貫的細節刻畫,但是也許處於動態中你會忽略掉那樣的奇異。
在最遲有人會出現在這裡的時間前,我還得繼續搜集細節,才能完成每一個角度的自己。不過才剛站起來移動寸步,我便感受到成為實體移動時的暈眩,我必須適應無法將自己固定在單一觀點而造成的,事物與自我的之間的不定性,即隨時的流變,讓我深刻的感受快速接力的每個瞬間,所有瞬間概括的感受,即是深刻地知道世界就在這裡。
我又沖淡了不知道幾幅畫裡的細節,心中油然生出某種罪惡感,當那個偶爾來關照我的館員看到這所有的景象會暈倒吧,然而我心中有預感,應該不只他而是所有愛好藝術的人都會非常生氣吧 …看著天花板底下細長的氣窗天色漸亮,我卻也只能自私地繼續完整自己。
接著在經過了一幅畫時,定睛一看,竟也有一個與我相同的存在待在這幅畫裡,這是我這麼久以來第一次遇見同類,我瞪大眼睛的看著他,非常納悶自己明明造成那麼多損失才成為如今的型態,可是展場中卻只看見我造成的破壞,沒看見對方留下任何痕跡。想和他說話卻還沒擁有聲音,只能直勾勾的盯著他;他也看向我,像在等待著什麼,我內心有點焦急,試著用觀想的方式看看能不能引渡他的想法、理解他執著的眼神。
「把我擦除吧,你能多些顎部轉角的細節。」
我帶著驚訝又疑惑的眼神看著他,
「看來你快要沒時間了吧,你接收我之後,我可以選擇留下部分的記憶給你,你能得知獲得聲音的辦法。」
「可是,為什麼?」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也許我還可以留下一點感受給你,也許很久以後,你能理解那份情緒,但是來吧天就要亮了。」
看著他的篤定,我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就這樣我把他的顏色削弱,最後它只剩下淺淺的,筆尖曾經壓下輕微的凹痕。
我的觀想維度中多了新的漂浮星雲,當我觸及它時有種悲傷又超然的感覺,在一瞬間,我再次感受到當初在黑暗中曾經的全然靜態,想望打破了這一切,致使到現在此境地的所有連鎖行動,接下來是我無法理解的 ── 他曾經遇見了那麼一個伙伴,美好的,直到時間超過了她滿頭的白髮,他也一直用著觀想的方法將自己與她同步緩慢與破舊,直到最後永存的靈魂決定拋棄起始的執念所造成的,與真實、與她的經歷的截斷,他一步一步的反向抽離與歸還借來的自己,當無念無想沒有任何行動,與所有發生過的誠然為一種並置的靜態。
在下一個瞬間,星雲旋即消散掉掉,我就像是清醒著卻做了短暫古怪、將會記不清的夢。
當我想再次回想,卻只剩下一種心態。我搖一搖頭,往地下樓跑去,進到隧道般的地下入口,我必須在這裡埋伏並且抓準時機取到我需要的聲音,然後在樓上的混亂開始一段時間後,偷取間隙逃出這棟建築。離天亮開館應該不久,我耐心的在暗處潛伏著,直到上頭傳來一些腳步的騷動,警衛與館員三兩的跑下來檢查展品,期間免不了的在各展室裡的互相呼喊與對話的確認,我站在分岔成兩邊隧道的T型廊道入口,他們來回的聲音在隧道中重複反射,從右邊隧道裡的展室傳來的,卻從我左後方的廊道壁傳進我身體裡,詳細原理我並不清楚,但我猜想是因為作為他者,我只能接受著聲音,但聲音傳遞的反向在這個空間有特定明確的路徑形成,就像戴了一個方向轉換的發聲器,有點像聲音版本的反透視,因而引渡到我身體裡。
的確是等不及了,等不及能遇見更多事;能親身與人互動;能更深層理解每件事物。完成最終任務後,我慌忙的跑上階梯,看見大廳裡各種人群的混亂 ── 進不來的遊客、忙著退票的銷售員與人龍、到處檢查的館員、維持秩序的警衛、零星被請出的看展人…. 一溜煙我走向原本跟隨著前頭導遊移動的群眾,我合上隊伍走了一小段,出了博物館大門後,我頭也不回的,向外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