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旦樣貌的男子聽了兩童天真叫來,又見這對小小姊妹花長得一模一樣,小臉兒秀麗可愛,惹人憐疼,當下都兒一聲,拉韁勒驢的停了下來,笑道:「三位還是搭我這車罷,那禿頭六滿臉兇貌,怪模粗樣,可別嚇壞了這兩個小女孩。」胡斐心道:『你自己這副模樣難道不怪麼?』但這話可沒敢說出,抱拳道:「多謝盛情。」
當下牽了兩童便往車後走去,猛然聽得前頭這名男子拉拔了嗓音叫道:「嚴四、嚴五,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到禿頭六那兒去,讓位子出來給客人坐。」他聲音又尖又高,直刺得人耳朵難受不已。這時就聽得篷子裏兩聲怪叫上來,罵道:「老子睡得正好,讓甚麼位?」「臭他娘的陰無望,趕我們過來的是你,現在又要趕我們走?」
胡斐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見篷子裏忽忽兩聲,兩道小小身影倏地給人扔了出來,直朝後頭車篷落去。就聽得嘩啦嘩啦響來,跟著啊喲啊喲連叫上來,兩人同聲罵來:「陰無望你這個臭婊子,不男不女的死人妖,日後生的兒子準沒屁眼...........」罵聲未完,就見一道白影掠過,劈哩拍啦一陣耳刮子響來,兩人罵聲嘎然而止。
胡斐心中愕然,轉頭朝後看去,就見那花旦樣貌的男子氣得渾身顫抖,出手如電,左一掌,右一掌,邊打邊罵道:「兩個賤胚子,天生懶骨頭,成天就只知道睡覺吃飯,能有甚麼用處?還敢罵你娘老子我生兒子沒屁眼,瞧我不把你們兩個打的屁股開成喇叭花,兩嘴變成芝麻糕,我陰無望今兒個就跟你倆的姓來使............」
胡斐見篷上兩個矮小漢子身量若童,只怕就比瑤瑤和雙雙高上那麼一點而已,腿短手也短,兩人左閃右避,四隻小拳頭始終擊不到陰無望身上,臉頰紅腫,但仍兀自不退。胡斐沒想到自己三人只為搭個順風車,便累得他們戲班裏相互間打了起來,心中好生過意不去,提了嗓子說道:「三位這就別打了罷,我們三個去坐後面的驢車也就行了。」他話才說完,就聽得身旁有人說道:「打架歸打架,坐車歸坐車,怎麼可以勸人不要打架了?」
胡斐聽得大奇,轉過頭看來,見剛才說話的人,便是先前頭一輛驢車上拉韁控驢的那個排骨赤膊漢子,他身後還另外站了六七個人仰頭觀鬥,各個臉上均是興味盎然,便如看戲一般。這時就聽得車旁一人說道:「喂,排骨蘇,我賭『鬼門雙童』擋得了八十招才敗,一賠三,你敢不敢賭?」那叫排骨蘇的赤膊漢子雙目圓瞪,說道:「當然賭啊,難道怕你不成?上回給你小贏了六兩銀子去,咱哥兒倆今日一併討回。還有誰要賭?」
排骨蘇這話一說,剎那間應和聲此起彼落,七嘴八舌的下起注來。胡斐嚇了一跳,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這許多人,男女都有,逕將道路兩旁圍成了一圈,少說也有二十來人。其中一個女子說道:「啊呀,賭注要改了。大夥瞧,禿頭六也上去了。」胡斐聞聲看去,果真見到一個滿臉橫肉的禿頭漢子躍了上去。
排骨蘇見狀,興奮異常,提聲說道:「賭法換了!我這裏賭陰無望一對三,六十招之內會贏,一賠十,要下注的動作要快,錯過了可就沒啦。」他一喊,四下眾人立即朝他身旁圍攏過來,高聲下注,好不熱鬧。
胡斐瞧得直搖頭,滿臉苦笑,牽了兩童站出圈外。跟著抬頭看去,就見陰無望兩手使得雖是巧妙靈活,但也只不過是尋常可見的『拈花掌』,倒也沒甚麼特別;那『鬼門雙童』與禿頭六更是不行,招不成招,一味蠻打,看來不出多久便要敗下陣來,怪不得排骨蘇敢喊陰無望六十招之內會勝的一賠十賠率來。
就在這時,但見陰無望使上一招『迴風送花』,兩掌翻飛,猱身搶進,砰的就將禿頭六打落下篷,跟著雙腿上下連環踢出,就聽得『鬼門雙童』啊喲、啊喲叫來,身子後翻,撞下地來。排骨蘇見狀,高興的哈哈大笑,說道:「不多不少,童叟無欺,正好四十六招,是陰無望勝了。」說著翻開手中記帳本,向眾人逐一收起錢來。
那陰無望落下地來,朝胡斐揮了揮手,笑道:「大夥兒路上悶得慌,偶爾打打架,順便賭賭錢,也算是消遣娛樂的一種了。」說完,逕將走近的兩童抱起,直朝車篷裏送了進去。排骨蘇這時走了上來,手裏拿著成串銅子哈哈笑道:「這幾日沒人打架好來給人賭上一賭,因此大夥兒手頭癢的很,下注踴躍,咱們這回可撈得不少。」
陰無望長手一伸,說道:「我的那一份呢?拿來。」排骨蘇將手裏銅子給了,笑道:「到了野三關鎮上,咱們再找機會與那兩頭蛇文錦江打上一架,賭注加大,這份油水可就多得很了。」陰無望道:「你倒想得挺美的,誰下場去打,是你還是我?呸,你道兩頭蛇文錦江是好鬥的,這錢當真這麼容易就賺得到麼?」
胡斐插話道:「野三關?那不就在湖北了麼?」排骨蘇朝他上下瞧了瞧,便似看著怪物一般,說道:「我說老哥啊,你現下站著的地方就是湖北啦,還甚麼野三關就在湖北?敢情你這是身在蜀中,卻是樂不思蜀來了?」
胡斐嚇了一跳,說道:「此地當真便是湖北了?」排骨蘇道:「那還有假的麼?這裏是湖南龍山與湖北萱恩之間的有名山道,地名叫做嵐洵崁,正好屬於湖北宜昌衙門所管轄的地帶,怎麼不是湖北了?」胡斐聞言一楞,沒想到自己三人竟是早已越過了張家界老遠,不知不覺的來到了湖北管轄之地,怪不得只覺接連走了好遠的路。
胡斐卻是不知,那藥蠶莊其實位在沅陵以北八十里外的深山峻嶺之中,早已越過張家界有段距離,便在湖南永靖與湖北來鳳中間。他一大二小雖是延路朝東而行,方位卻是始終偏向東北,並非正東,否則豈有那麼容易就走出了山嶺?兩童年紀幼小,行走本就不快,又加上天雨阻行,若非方向偏了,這時還得困在山中不得著落。
但見陰無望說道:「咱們耽擱了不少時間,可得催驢趕上一趕了。」說完,逕自與排骨蘇並肩朝前走去。
胡斐攀車入篷,與兩童坐在一起,見篷車內裝滿各式戲服道具,那木箱外層斑駁磨損,服具更是髒污陳舊,其間幾枝旗幟上還結有蛛網,足見這家戲班頗為潦倒,所接戲場不多,自是難有餘蓄可來汰舊換新的了。
車隊傍晚時分到了野三關鎮上,下得車來,見是一座廟前廣場,北邊搭了簡易戲台,想來今晚戲班是要在這裏演出了。胡斐見眾人忙碌不堪,不便打擾,逕自向陰無望謝過,帶了兩童就往鎮上走去。
瑤瑤問道:「大叔,咱們今晚睡哪?」胡斐說道:「大叔身無分文,客棧甚麼的那可去不得。咱們且找處沒人住的破屋小廟歇上一宿,明日再想辦法離開此鎮。」當下帶了兩童四下遊逛,卻是不見任何沒人居住的所在。
三人走得不遠,這時經過一間賣著小食的店舖,雙雙瞧著門口擺著的包籠子說道:「大叔,咱們吃包子罷,雙雙肚子餓了。」胡斐苦笑道:「大叔身上沒錢,不能買包子給雙雙吃。」瑤瑤說道:「包子要賣多少錢?」胡斐答道:「總要幾文錢罷?」瑤瑤側著頭想了想,說道:「那........六錢銀子夠不夠來買?」
胡斐笑道:「一錢可買十來個包子饅頭了,怎麼不夠?但咱們別說一錢,就連一文也沒有啊。」就見瑤瑤伸手到包袱裏掏了一陣,隨即小手伸了出來,笑道:「我有啊........有六錢銀子呢。」說著將手裏銀子遞給了胡斐。
胡斐訝道:「你怎麼有這許多銀子來了?」瑤瑤道:「我跟雙雙不是都要收莊裏的衣服去洗麼?有時候一些衣服口袋裏會有錢子兒留下,我們就偷偷藏了起來,然後就有這麼多了。」胡斐喜道:「六錢銀子夠咱們吃上幾天了,咱們這就買包子饅頭去。」當下喜孜孜的牽著兩童轉回頭去買了包子,跟著便朝西首一條街上慢慢走去。
胡斐領著兩童邊吃邊行,見這鎮上範圍極廣,要來尋遍倒也不易,當下逕往荒僻處一路尋找過去。
到得晚來,月色微亮,三人東繞西走,已不知身在何處。兩童這些日子來隨著胡斐在山嶺間走得慣了,並不覺得黑暗可怕,東瞧瞧,西看看,突然雙雙指著北首一道樹林,喜道:「找到一間破廟了。」胡斐朝她小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樹林掩蔭,幽暗森寒,卻那裏有甚麼破廟來了?瑤瑤朝他衣角一拉,說道:「雙雙說的沒錯,真的有間破廟耶。」胡斐好生奇怪,怎麼兩個童兒看得見,偏偏自己卻是看不到半點破廟的影子?
正疑惑間,就見雙雙抬起頭看他,說道:「大叔太高了,要蹲下來才能看得到啊。」胡斐額頭一拍,喃喃自語的笑道:「對,對,要跟你們同個高度來看事情,這便能看得清楚了。」他這句話實是隱含深奧禪理,意謂人們向來習慣以自己的角度來看待事情,卻忽略了其他人所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自也不同;而俗語中所說『站得高,看得遠』自也未必全然都對,有時卻是恰恰相反,要知站高望遠,然底下的事物卻也因此而容易忽略了。
胡斐蹲下身來,高度與兩童齊平,便見樹林底下佈滿荊棘,其間斷裂開來,隱約可見廟貌,然自上便無法透過密林樹枝望見的了。當下三人取道向北,走不多遠,穿過一道矮叢,繞過彎來,眼前一座小廟乍然而現。
胡斐領著兩童進得廟來,見廟廳並不寬大,四壁泥牆剝落,裏頭空蕩蕩的無桌無神,也不知這廟供奉的究竟是那尊神像,空氣中嗅得陣陣霉味,顯然空置已久,卻也正是適合三人暫宿一晚的所在。就見他走到樹林荊棘下捧了整把枯枝雜草回來,朝地上一舖,帶著兩童和一隻小花貓就睡了上去,微風徐徐,沒多久便都睡了過去。
到了半夜上,胡斐給廟外一陣腳步聲驚醒,當即坐了起身。側耳聽去,感覺到似乎有著七八人由東向西邁步疾行,這時正自廟門外樹林經過,步履沓響,鐸鐸有聲,顯然這些人武功尋常,卻不知何以深夜而趕?這般聽得半晌,見這夥人腳步聲漸漸遠去,懸在半空的一顆心才緩息下來,眼見兩童睡顏柔和,當下便又睡了下去。
豈知尚未入眠,先前那夥人的去路之處再傳步聲響來,漸行漸近,鐸鐸沓然,聽來正是那夥人去而復返;到了樹林外,腳步聲竟爾轉道向北,似乎便是朝著這所小廟而來。胡斐心下惻惻,暗想:『這夥人夤夜而來,必是道上人物,先前錯過了這座小廟,想來自非此鎮人士,然卻何以知道這間小廟隱在林內?』
正思忖間,這夥人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了廟門口外,就聽得其中一人聲音破啞,沉著嗓子說道:「應該便是這裏了,大夥兒先進去歇會兒罷。」說完,聽得數人舉步踏進廟來,其間夾雜著鐸鐸暗啞悶聲。
胡斐藉著廟外月色瞧去,見是四個勁裝結束的漢子前後走來,當先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著一對峨嵋鋼刺。第二個又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鐵塔擺在地下,手裡一根熟銅棍又粗又長,棍端嵌入呈半月型的犀利彎刀,棍身下端卻是佈滿鋼刺,可見這人膂力驚人,上下兩端均可任意揮出傷人。 第三個中等身材,白淨臉皮,若不是一副牙齒向外凸出了半寸,一個鼻頭塌陷了寸許,倒算得上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對流星鎚。走在最後邊的是個病夫模樣的中年人,兩邊臉頰陷落,瘦若包骨,咬著一根旱煙管,雙目似睜似閉,嘴裡慢慢噴著煙霧,猶似樂在其中,神態中盡是一副老大顢頇的樣兒現來。
胡斐瞧得心中愕然,忖道:「怎麼只有四個,難道我內力消失後,耳力竟也跟著模糊了?」這時聽得鐸鐸聲不絕於耳,仔細尋聲瞧去,這才見到那位鐵塔般的大漢持棍點地而行,走一步,手裏熟銅棍便跟著觸地撞去,跟著挪動他那兩隻如象腿般粗厚的巨腳,嘴裏呼呼氣喘,如牛噴氣一般,身子又高又大,怕不有五六百來斤了?他當下恍然大悟,原來陣陣鐸鐸之聲全是發自於他,怪不得聽來便似一群野牛牧草,又似七八人同時疾奔而過了。
這四人料不到廟裏有人,臉上各現驚訝神色,見胡斐一身莊稼漢衣衫打扮,草舖上躺著兩名小女童和一隻小花貓,四人臉上隨即鬆了下來。那短小精悍的漢子朝胡斐微微拱手,說道:「老鄉,打擾了。咱兄弟四個來此約會等人,不做旁事,你父女三人自可安心睡得便是。」說完,也不等胡斐答上話來,逕自轉頭朝身後三人說道:「咱們別吵了人家娃兒睡覺,安靜坐在廳旁歇息了罷。」四人動作放輕,就在對牆邊坐了下來休息。
胡斐聽那短小精悍的漢子誤將自己一大二小認作鄉間父女,心中倒也頗覺有趣,便想:『我年近三十,若是娶媳婦兒成婚的早,小孩年紀該也如同瑤瑤和雙雙這般大了。她姊妹倆父母雙亡,即使尚有親戚族人可來依靠,但畢竟是寄人籬下,難保不給虐待或是當作傭僕來使,那麼又與待在藥蠶莊有何分別?這回我既是將她姊妹帶離了藥蠶莊,日後自是盡心撫養二人長大,便如對待馬姑娘的兩個兒子一般無異,如師亦父,那也不差的了。』
他從心繫袁紫衣開始,一直到看著她露出原始尼姑樣貌來,其間便如自天堂掉進地獄一般,心灰欲死,痛不欲生;跟著又面對二妹程靈素為救自己而死,只感命運無常,人生乏味,要不是曾經答應過馬春花要來照顧她兩個兒子,怕不早已消沉失志的遁世而去,再也不願承受這般塵間難逃的悲歡離合之苦。
程靈素逝世十年後,他恍然有感,頓悟自己此生再難尋覓真情摯愛,因而就此蓄起了滿臉虬髯的鬍鬚來,算是紀念當年與二妹相處的那段無盡回憶歲月。十多年來,他全心全意的將精神心思花在教導馬春花的兩個雙胞胎兒子身上,卻將自己的過往心事歷程,全部埋藏在記憶的最底層之中,每每憶起之時,心中便彷彿像極了那乾燥炎熱的夜雨,常如萬馬奔騰般龐沛鞺鞳而來,一陣之後,復歸於暗靜的死寂,但每一度卻都勾起了他跋涉江湖的伶仃蒼茫,便如詩人李白所言:『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這十多年來,他隱居關外遼東,中原未履,其心戚戚,其情濈濈,日子當真過得不快樂之極,直到在玉筆莊上遇到了苗若蘭,心情這才又起了莫大的變化來,卻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了。
胡斐心思遠飄,似有千結百轉,對於廟中其他四人渾然不覺,越想卻是越遠了。
好久之後,待得回過神來,卻發覺自己早已回躺下來,那對面牆邊上坐著的四人正輕聲低語的彼此交談,聲音迴盪在充滿霉味的空氣中,更顯黑暗裏的一股莫名慄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