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0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釀影評|《神隱少女》:找到名字中的自己,然後深深刻入心底

每當提到吉卜力,人們的腦海總會浮現各式經典,好比作為原點的《風之谷》、化身成精神標誌的《龍貓》,又或是令人悲痛的《螢火蟲之墓》,全都是過目難忘的童年往事。其中,霸佔日本影史票房紀錄將近二十年的《神隱少女》,更被大眾視為必須不斷重訪的人生電影!回到臺灣,適逢《神隱少女》盛大重映,本文同樣藉此機會,進一步梳理千尋的深邃之旅。
電影甫開演,一片昏暗之下,落入耳中的第一顆音符,輕柔而憂傷,由久石讓譜曲的《生命之名》(いのちの名前),靈巧破題作品的主軸:思尋生命的意義。也因此,《神隱少女》不僅是涉及「成長」的冒險,亦為一場貼近「生命本質」的魔幻體驗。
那麼,這一份生命之名,又該填上什麼樣的內容呢?究竟何謂生命的真諦?
如前所述,《神隱少女》的開頭,先有音樂,然後才有畫面。當光影重返世界,映入觀眾眼前的第一句話,恰恰就是珍重再見。奇妙的是,千尋這一趟旅途,走到最後,正好也以道別作為收束。
換言之,就敘事結構來講,它以離別開場,又以離別散場,無疑暗示生命即由一次次的離別所組成。從呱呱墜地開始,直至闔上雙眼,失落可説是人類共有的主旋律,但《神隱少女》讓人明白:道別固然擺脫不了悲傷,卻不一定屢屢飽滿遺憾。就像千尋一樣,在大大小小的分別中,或許是緣份,也或許是壽命,人們始終能夠找到合適的姿態,面對每一段關係的有限。
承前所述,這也解釋何以《神隱少女》上映時,西方影壇會對作品感到意外、驚喜。畢竟它不只跳脫英雄神話的邏輯,更不去強調永恆幸福的追尋,充滿奇幻色彩的劇情,實際上無比寫實,真摯展現世界的嚴峻、蠻橫,卻仍未剝奪千尋的能動性。
想當然,儘管《神隱少女》所試圖傳遞的價值觀,明顯不同於西方世界,但也不是要塑造悲觀、消極的處世態度。精確來講,比較像是在「戰與逃」之外,開創出另一種思維模式:接納、協調,然後共處,一種來自於日本文化的社會習俗。
舉例來說:千尋對抗無臉男的方法,即非擊敗無臉男,而是讓他離開有毒的環境──湯屋。最終,甩開他人的討好與凝視之後,搭配河神的苦丸子,無臉男一路吐出囫圇吞下的異物,緩緩找回了原本的溫柔與體貼,不再只是滿足祈願的工具性人偶。也就是說,千尋表面上拒絕無臉男,卻沒有徹底否定他的存在,相反地,千尋運用智慧,巧妙引導無臉男成為錢婆婆的助手,並讓他藉由實踐勞動,獲得真實的認可與關注。
否則,要是繼續沈淪在謊言中,又會走入另一間名為期待的囚房。屆時,縱使無臉男不再默默無聞,他的存在,依舊未被「真正」看見。所謂自我,更照樣離不開孤島。
另外,本該互相敵視的錢婆婆、巨嬰、烏鴉以及無臉男,同樣放下恩怨情仇,細細共織一條美麗的紫色髮圈,作為守護符,送給即將要啟程的千尋。閃爍著幽微光輝的髮圈,亦是千尋從異域帶回來的唯一之物,如同一位見證者,除了證明千尋的經歷為真之外,更確保一路走來的成長,可以在心底牢牢扎根、茁壯。
至此,就算物換星移,不管變遷多麼令人沮喪,終究難以侵擾富足的心。尤其,對於當時的日本來說,連續歷經兩次重大挫敗,先是二戰失利,接著是經濟泡沫化,墜入昏暗的失落十年,好似整個國家搖搖晃晃,持續困在踉蹌的歷史泥沼,想必更加需要《神隱少女》這類電影,藉以透過「肯定內在」這件事,反向抵禦失敗感的磨損、圍城。
由此可知,《神隱少女》之所以具備渲染力,甚至如此勾人,在於它的形貌,往往能因不同的觀影意圖而改變,無論是想要緬懷童年,抑或是尋求一份堅守自我的理由,皆可從中發現共鳴的情節。譬如,為了推動觀眾投射,宮崎駿蓄意安排了無臉男這個角色,用以象徵過去普遍存在的迷惘現象:沒有往日得以依靠的年輕人,一併丟失了自我認同以及未來願景。
只可惜,這一份迷惘,從未消失,並還隨著社群網絡的發展,日漸膨脹。或許,正因為絢爛的時代,歷來伴隨著混亂,人們才會需要一再回訪《神隱少女》,利用純粹的故事,好好洗滌疲憊、過勞的精神世界。
如同不少評論所說:吉卜力即為現代神話的打造者,再再助人重拾信仰,不管是關於自然的萬物有靈,甚或對於自我的信心。本還暗淡的生活,就此因應故事重新灌入生機,而這亦為人類不停編織故事的根本原因。於是,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故事就像是羅盤,指引我們走向飄渺且朦朧的歸屬。
綜上所述,電影最為核心的元素即是失去,拉回姓名這一點來講,又可以區分出多種意涵。聚焦於千尋,首先是姓氏荻野,代表的是家人,回扣父母變成豬的事實,少女的冒險得靠自己獨立完成。再來則是名字中的尋,恰巧呼應電影主題:人們總在徬徨,卻不見得明白自己在尋找什麼。爾後,保留下來的千,作為湯婆婆控制人的手段,犀利暗諷現代工業體系,時常利用身份轉變,例如代號、暱稱、職稱等等,將活生生的人,進一步改造成連自己都陌生的勞動性俘虜。
為此,看似倖存的千,依然指向失去。換句話說,失去指的不僅是消失,還包含被人奪去掌控權這一層詮釋。以此足見,湯婆婆(現代社會)抹除個體性的方式,其實是採用漸進的反客為主,誘使主責社交(工作)的部分自我,篡位成為員工的中心我,進而確保個性殊異的每個人,異變成一具具聽話的人偶。
感傷的是,上述的扭曲歷程,可不只侷限在從屬關係中,湯屋的工作者,同樣會互相催化彼此的變形。日復一日,為了融入群體、獲得讚賞,又或是提高自身的競爭力(不被汰換),人人都是湯婆婆的眼線、打手。故此,集結群體的力量,就算湯婆婆不在現場,影響力仍舊龐大,巨大的澡堂機器,如常運行,並且不斷地鞏固每個人的變形。終有一天,員工不再思考勞動的理由,就連離開的初衷也慢慢模糊,而後陸續喪失對於生活、自己,甚至是名字的所有權。
不記得名字,不記得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又該走往何處,變成永遠的懸案,而這正是電影隱而未言的驚悚之處:忘記自己的忘記,人該怎麼吹散內心的雲霧?
然而,微妙的是,不用湯婆婆涉入,我們的記憶,本身就不是牢靠的存在,時常隨著時間、痛楚而刮得傷痕累累,根本難以辨識、撫碰最為原始的紋路。
更加諷刺的是,亦如《記憶拼圖》所展示,為了維護自身立場,人類還會進一步竄改自己的記憶,誰又敢保證,記憶完全等於真實?所幸,記憶不僅儲存在腦海中,那些錨定自我的事蹟,縱使碎裂成粉末,依舊會悄悄融入我們的生活、身體裡。
循著蜿蜒的皺摺,或許是繫綁頭髮的贈禮,也可能是再度完整的名字,甚至是那一道道傷痕,皆是通往自我的路徑。所以,記不得又何仿?憑藉著身體、心靈的慣性,總能發現一些不對勁,然後再一次擺盪回到舒適的位置。是故,錢婆婆那一句:曾經發生的事不會忘記,只是想不起來,恰好就是解開詛咒的關鍵,畢竟重點從來不在記得,而是怎樣聽見我們的內心。
電影作為一種縮影,恰如本文開頭所提:人的一生,鑲滿著離別,要如何在一次次的失去中振作、提起勇氣,繼續體會那些磕碰與甜蜜,正是電影的主要母題。到頭來,千尋的終極目標實非打倒湯屋,而是該怎麼倖存。
某種程度,名為神隱的冒險,就像是一場小小的意外,讓千尋在搬家之前,又多繞了一段路,但這一個繞路,反而讓千尋淬鍊出相對立體的自我意識。來到結尾,我們更赫然意識到,穿過隧道的不只是千尋,還有身為觀眾的自己──陰冷又潮濕,無論是出發,還是返家,一步步挺進,投身在黑暗中,才好看見遙遠的光點。
整體而言,《神隱少女》不僅揭露生命的本質,更形成一種回應,溫柔地提醒觀眾:許多時候,光是好好活著,就足以視為一種倖存,又輕又重,忽明也忽暗,我們無法掌握生命的全部,卻能決定行走人生的姿態。
全文劇照:吉卜力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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