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貓的日子像水,而且是平緩處一道細流的山澗。不快也不慢,乍看是日復一日的軌跡,其實隨每天的風、陽光和滾落的小石有不同的波紋。悠悠盪盪,柔柔暖暖,清澈得一眼能望底。
今年五月,爸媽從臉書社團上領養了兩隻小貓。他們乘60*30的籠子來,住進舊衣櫃做成的三層公寓裡。至於公寓怎麼加蓋成兩倍大,牠們怎麼跑遍家裡的四層樓,又是後來的事了。
奇奇和果果是黑灰色的米克斯,有氣墊一樣的小巧的爪,拇指和食指能盈盈圈起的脖頸,和溫熱柔軟,彷彿一觸就會無盡陷落的白色肚腹。牠們在所到之處留下纖纖的短毛,飄進每個縫隙裡,於是整個夏天都藏了一點甜膩的焦糖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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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是難捉摸的愛人。我始終不知道牠們是欲擒故縱,或陰晴不定,或只是直男異女眼中的彼此,另一種溝通模式不對頻的生物。但這確實讓他們成為關係裡高姿態的勝者,只扭頭隨意一蹭,我們就心悅誠服感激涕零,願再次高高捧起一顆心乞求垂憐。
我是狗派,非常堅定,還沒被沖昏頭到連這點認同都忘記的地步。也許本質裡有一隻貓的靈魂,我喜歡狗熱切的尾巴和眼神,喜歡他們的忠誠熾烈。但真愛總是在預期之外,言情小說固然誇張,這點倒是沒騙人。
小貓有上百種偷心的方法,這是寫在基因裡的。
牠們有熨貼人類掌心的軟毛,有泡在奶蜜裡的叫聲,助跑躍起時是俐落的弧線,沉睡時又蜷成蓬鬆的一球,無須討好自有人上鉤。
奇奇和果果來到家裡時只三個月大,好奇心和精力源源不絕,一出籠就跑動不停,不是翻滾著打鬧,就是把家裡當成彈珠台橫衝直撞。果果比較親人,玩累了就跑到人的腳邊叫喚,順著背上那隻手的撫摸安靜坐個幾秒。奇奇大概需要更長時間的審慎觀察,他會圍著人繞,貼著沙發上我們的大腿玩鬧,但一碰就彈得老遠。
我原以為,在第一次看見那兩雙明亮骨碌的眼睛時,那升起的愛憐已經是我能給出的所有愛意,但感情好像有無限疊加的能力;每當那略高的體溫穿過柔順的毛,一點一點滲進皮膚往心臟逆流,我便覺得全身湧上幾近暈眩的舒暢,一再食髓知味,逐漸深陷無法自拔的境地。
行程裡開始出現新的事項:玩貓。
更準確來說,應該是看貓、嘗試吸引注意力、嘗試摸貓,和把牠們從浴室垃圾桶流理臺抓出來的集合。
牠們的好動實在破壞力太強,有人看著的時候才能放出籠子。我以為能把家裡變成貓咪咖啡廳,手捧馬克杯,在小貓無聲經過的腳步旁讀書打字。事實是,牠們不是正試著把頭探進杯子、跳上電腦,就是乒乒乓乓踩著你的肚子飛越,如果安靜太久,大概就是爬進廚房的水槽了。
如果,在那百分之一的寶貴時間裡,牠們無聲地在眼前或坐或躺;相信我,沒有人能克服伸手揉那脖子上皺褶的衝動。如果牠歪頭閃開了,你的手只會反射性地換個角度再次覆上。如果牠的喉嚨震動出呼嚕聲,相信我,你會願意做一切努力只為了讓這低沉的搖籃曲永不停止。
就這樣,和貓相處的時間總會一再延長,桌上那本書永遠讀不完一章。
我是極重效率和規劃的人,就連假期都要每天寫下待辦事項,沒有完成就覺得沮喪罪惡。暑假在家裡的日子幾乎天天失敗,色令智昏啊美色誤國。一開始還有要振作的意圖,後來逐漸生活成一隻貓的樣子,睜著好奇愛玩,只能看見當下的眼睛,睏了就在沙發一角歪斜地膩著。
「這才是最重要的事吧。」朋友這麼說。
我知道啊,其實一直都知道。那些一邊說「如果今天是世界末日一定會好好陪愛的人」一邊又天天埋首工作的人,其實也都知道不是嗎?
我曾以為自己是善於享受當下的人,以為只要在上學的途中為一朵花駐足兩秒,就比別人都懂生活了。忘記每次停頓後,都要加速已經很趕的腳步,補回逝去的時間,多精準的估量,沒超出計畫框架的才是可以享受的生活。
但貓咪從來不事先告知牠們的行程,愛怎麼該是一件可以計量規劃的事。牠們也很少要求,只用一掃而過,難以確定是否停留的目光無聲挑逗。你走啊沒關係,去看你的書吧,你就走啊。
每一次,每一次我都心甘情願上鉤。
日子也逐漸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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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貓就是需要照顧的嬰孩。看見什麼都張嘴咬,尤其愛我們家重口味的家常菜;一跑起來就目中無物,撞到桌腳或櫥櫃的聲音響個不停。我鄙視那些對孩子緊張兮兮的家長,卻發現自己根本是其中一員,看著貓咪的眼裡永遠是無數的死亡威脅。
奇奇聰明,能神不知鬼不覺鑽出籠子,還會打翻調味罐來吃。果果就是個傻妹,不管說幾次都克制不住地往流理臺上跳,一興奮就爬上最高的櫃子頂端,再喵喵哭著下不來。搜尋記錄常連續幾條都是貓咪的行為或醫療資訊,我成為廣大家長的一員,網路論壇就是我們渲染焦慮的下午茶聚會。
如果我是神經緊繃的新手媽媽,爸媽還真有點像祖父母,有了經驗於是從容許多,更有餘裕欣賞牠們恣意生長的樣子。
我以為他們會最有原則,不上餐桌,不上樓,不要咬壞東西……踩過了才發現那些條框根本是毫無效力的虛線。自從貓咪能跳過擋住廚房和樓梯的板子,板子就被默默撤下了,暢行無阻的牠們就算跳上床,也只得到最愛乾淨的媽媽撇撇嘴,「好啦。」
越來越多東西被貓佔領,牠們伸爪一撓,咬個兩下,那東西就成了玩具。塑膠袋、紙膠帶、面紙包、口罩……給你給你都給你,家裡每個人都變成生怕孫子皺一下眉頭的老奶奶。
沒有快速奔跑的時候,貓咪的腳步軟綿綿的,經過的地方也都被踩成軟軟的棉花糖。牠們一定趁我們睡覺的時候,在每個人胸口都走過了一輪。
我看著全家人用不同的方式傳達愛:媽媽用在牠們頭頂嚕著圈的指節,爸爸讓牠們的生活設備不斷升級,大弟賣力玩一場場拋接遊戲,小弟──那叛逆期的,什麼都看起來滿不在乎的小弟呵,把貓咪圈在手臂裡,在他的床上一起午睡,還在我進門時豎起手指示意安靜。
群組裡每天都有新照片,記載我們爭寵較勁的戰績。
撒嬌玩耍是一個人能應付的,但要把兩隻貪玩的貓抓回籠子裡,就是個浩大的任務了。一人抱著一隻,同時放進籠裡,這時要有人快速關門,同時注意掙扎著探出的頭,旁邊的人快速把長尾夾、堵住門口的箱子等全都處理好,阻斷牠們偷溜的路線。回到籠子後貓咪還會哀叫好久,直到累得瞇眼睡著前,總會有人在旁邊和牠們對話,雖是雞同鴨講但雙方好像都能理解:「不行出來了喔──趕快睡覺啦!」
我們的腳步都被貓咪停住,在客廳停留越來越久。等貓咪開始跑上樓,我們的對話時常迴盪在樓梯間那個貫穿四樓的空隙,確認他們的蹤跡,或循之在彼此的房間駐足。同個屋簷下,隨著長大日漸有不同轉速和軌跡的星球,竟又被兩隻小貓吸引著聚攏了。
偶爾也為了誰要清貓砂,該不該多餵點飼料之類的問題爭吵,但總歸是柔柔的理由,擲出的怒氣也都暖烘烘的。更多時候只是分享那些可愛的小事,關於奇奇又怎麼逃出籠子,或果果今天爬上多高的地方,說什麼都帶笑。
被踩得軟爛爛、黏糊糊的心們,最容易融成一大灘泥吧。
小貓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繼續公平地向每個人討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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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貓的日子裡處處是貓的印記,卻又好像是我們自願留下的。除了昂貴的飼料和預防針,牠們似乎並不需要那麼多的關注。
不管是最常餵食或最常被當作枕頭的人,在奇奇和果果心中,沒有誰的地位比得上彼此吧。牠們天天摔角,玩累了就緊貼著睡著,欲睡欲醒的迷迷糊糊之際,其中一隻會先開始舔拭對方的耳朵或臉頰,另一隻被伺候得舒服了,也瞇著眼伸舌回應。神情之沉醉忘我,景象之親暱火熱,媽媽總笑著說要快帶牠們去結紮。
剛到家裡的時候,一旦牠們難得靜下來,或坐或趴地定格,我們總連忙舉起手機照相,害牠們一下又變得激動。只幾個月牠們就沉穩了一點,抓狂亂竄的次數少了,越來越常獨自或挨在一起安靜待著。
貓咪一動也不動,只偶爾輕擺尾巴的時候,像自有一個凝滯的時空;除了映在瞳孔上的,那裡什麼也進不去,沒有空間維度或現在過去未來,牠這麼坐著,只因為此時此地如此美好。
無論什麼時間和天氣,只要靠近一隻趴著的貓咪,輕輕蹭過牠的臉,那裡就是陽光靜好的夏日午後。檸檬一樣清香、薄霧一樣朦朧的陽光穿過窗櫺,漂浮在房間的木地板上,掀起細微的粉塵,那裡堆疊沉澱著所有綺麗的回憶與溫暖的愛。
有貓的日子像水,輕柔,沁人,隨波輕輕震盪便渾然不覺它的流動。
暑假要結束了,我又要回到陰暗狹小的宿舍,過著城市步調的生活。讀書考試社交打工,兩三週乘火車回家一次,有時像逃跑有時像完成任務。自掃門前雪但有著疏離的穩定,把效率看得遠比快樂更重更重,謹守有無形的條框,在人來人往處孤單卻又完美嵌合。
但說不定,會有幾根貓毛摻在衣服的縫隙,和我一起離開家。偶爾在某個角度聞到貓的氣息,微小又神秘地一笑,日子又會染上一點有貓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