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藍色的木門,我用彆扭的台語說道:「頭家! 我要剃頭!」雖然戴著口罩,但還是習慣性的擠出一個禮貌的笑容。此時阿華老闆正把塑膠袋裡的白菜羹倒入鐵碗。
華華理髮廳有一隻五十年的吹風機、六十五歲的老闆、八十年的雙人牌剃刀。上個週末參加了個解說旅行,就在這個跟家鄉有著同色系「天水藍」的理髮廳,我正好拍完一整卷的底片。
當我剛告知完目的,阿華老闆只是淡淡的點了頭,我站在原地,吊扇旋轉不斷發出的聲音更凸顯了尷尬。一邊盯著吊扇璇轉,一邊思考自己的台語是否又講錯了?又或是老闆想吃飽再開工? 當煩惱還沒湧盡時,阿華老闆站了起來,「這個湯要先到進去才有味啦!」他擠了一個微笑後,端著碗走到後面,放在一個不屬於藍色的空間後再折返。
原來,是我想多了。
選了一個靠窗的椅子坐了下來,鋪著涼蓆的美容椅是屬於民國100年以前的回憶。
五歲開始,每個月的12號我都會跟著爸爸,到街上去找「老曾」。一進門後,都用母語大喊:「老闆!我要剃頭」「就是電視裡阿兵哥的那種頭」腦海裡出現新兵日記、報告班長裡一顆顆的三分頭,就不由自主開心的蹦蹦跳跳了起來,然後一屁股坐在一樣的涼蓆上。 就這樣,老曾幫我理了整整5年的三分頭,直到小學四年級。 如今又坐在同樣觸感的涼蓆,回憶順著觸覺爬了上來。
現在的祥龍電影台不再重播報告班長,而老曾這個理髮匠也不在人世。
剛結束回憶,屋裡還是只有吊扇的聲音,卡啦卡啦的一直轉著。透過鏡子,看見阿華老闆墊著腳尖,正好從牆上取下一片亮紅色的圍布,隨後俐落的裹在我的身前,柔柔的用繩子繞了兩圈脖子,打了一個隨意的蝴蝶結後。「見白喔! 這個叫見白啦!」他用手指著手錶前面的那塊皮膚,這時隱約能聞到殘留在他手上白菜羹的味道。猜他是指理的很短的意思,我只好也點著頭說:「嘿,見白啦吼!」 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把電推,阿華老闆打開電源準備開始理髮。
依照阿華老闆的念舊程度,這隻電推應該不小於三十年,除了沒在老曾的手上見過之外,它的聲音甚至大過一直旋轉的吊扇,如果沒有看見長長的電線連接著插座,可能會認為它是柴油動力的電推。 阿華老闆趴著我的肩,發動引擎,仔細的推開每一厘的髮線,像開著一台躁動的耕耘機,在初春翻動水田,從鬢角開到後腦勺,又開回鬢角,不斷的來回翻滾著。
剛裸露的頭皮,除了能感受到電推的震動之外,就是趴在肩頭上阿華老闆呼出的熱氣。攪動著的電推刀讓他像是個刨路工人,但從餘光看見他專注的眼神,卻像正在創作的畫家。也許,梵谷與高更在作畫時可能也不過如此吧! 到底是梵谷還是刨路工呢? 還沒從我的偏執中回到現實,阿華老闆已經從電推刀換成長剪。
「戰地風光啊!」他伸手抓了抓我的頭髮。
「以前我都幫阿兵哥理頭,士兵最多的是光頭」
「士官長上面就是這種高頭啦!」他操著不流利的北京話說著。
長剪的銀色反光在鏡中的頭頂忽現出來,沒幾下又埋入鏡中看不見的死角。也許是長久以來的肌肉記憶,阿華老闆的手法總帶著像摩斯密碼「三短兩長」的頻率。不用梳子的輔助下,他沒有把我的頭剪歪。 我握著紅色帷幕下微微出汗的雙手,想著原來西裝頭在金門叫高頭。就像番茄在金門叫臭柿子、饅頭叫做米頭一樣,金門都有自帶一些莫名其妙又有趣的名詞啊!
「咔咔咔、咔、咔」的頻道不斷,吊扇旋轉,隔一陣子又有一輛摩托車從窗外騎過,這些都是華華理髮廳最原始的對話。
阿華老闆踩著小小的碎步,游移在椅子的左右兩遍,有時會爬上美容椅的腳踏板確認沒有遺漏的角度後,又會回到某一側用剪刀咻咻咻快速的整理雜毛。從他把白菜羹倒入碗裡至今,天又比剛剛黑了一半。
最後收尾的階段,一條濕熱的白毛巾蓋住眼瞼以下的臉龐,像是在正夏的午後,有一朵濃厚的白雲輕輕的撞到臉上,略高於體溫的蒸汽,是被擁抱時的溫感,只有生命純真的味道-水的氣味 漫溢鼻腔。慢慢的吸吐,再接著吸吐,生怕過於粗暴的嚇跑這團溫柔,必須格外謹慎。一切正在向上提升,這些色、身、香、味、觸、法,身體漸漸適應,當完全沒有意識到任何波動的瞬間,就抵達極樂。
阿華老闆輕輕的把毛巾掀開。在溫柔最緊密相擁的時候離去,把美好停留在盛世,沒錯,我能理解的。 終於!他舉起了那隻象牙柄的剃刀,從南洋來的剃刀上印著雙人牌的標誌,是上個世紀工業的表現。 想起三年前,在柏林的菩提樹大道上,超市買來的啤酒只剩空瓶被我握著,那裡的日落總是特別的晚,走過一家又一家的法國精品,我沒有駐足也沒有虛榮,就跟其他上班族一樣,喝著啤酒的走著,微醺的晚霞引導我在一間雙人牌的店舖前停了下來,我趴在櫥窗上看著裡面每隻銀亮的鍛面,這些鋒刃適合有著各自的歸屬,多麼自信、多麼致命啊!他們才是德國工藝的代表。
剃刀貼著耳根,傳來在碎石子路步行的聲音,漸漸的唰唰聲離去,在脖子與大動脈的銜接處劃下句點,在華華理髮廳再也沒有我能遐想的理由。
一個小時的儀式終於完成,白菜羹應該也涼透了吧! 問著剃頭的價錢,我邊離開涼蓆,擦了擦臉後,剛轉身帶上眼鏡,看見比我矮了半顆頭的阿華老闆,滿臉掛著的都是剪下的長短碎髮,當他隨後說出「今天兩百五」的回答。
華華理髮廳在下一個剎那又陷入了寂靜,只剩吊扇旋轉聲的寂靜。阿華老闆滿臉的殘髮,眼神卻沒有半點不耐跟催促,就像坐在有涼蓆的美容椅上一樣,他一直就是那樣的笑容。
一開始我想著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阿華老闆是鋪路工人還是梵谷?
不。都不是。
他只是個理髮匠。
原來,又是我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