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s up!》每座小鎮都有家收集煩惱的店|富里無名理髮店(原文刊載於花蓮縣文化局出版『奇萊有誌 VOL.8』)

2022/10/26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有那麼些地方,我們一年造訪幾次,卻沒意識那裡發生的事多麼令人擔心。
在那些地方的我們,神智清醒任人擺布,讓最鋒利尖銳的刀刃近身,很不合理。通常,當有人拿刀靠近我們的氣管、動脈或腦這些最脆弱部位,我們是會反抗的,但我們卻甘願甚至事前預約去那裡,坐上椅子,頸部以上不動,任憑刀刃揮舞,抗拒自我防衛的本能,把性命交給那把刀的主人。
也是在這樣必須全然信任對方的情況,人們特別容易說出心裡話。比如看牙,比如剪髮。
看牙醫的時候,雙方通常都不太能講話,剪頭髮就不一樣了;收集了萬千煩惱絲的理髮師,都會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人生的煩惱師。
唐山過臺灣,必備三把刀—理髮刀、殺豬刀、裁縫刀。老闆的阿公正是來自廣東的理髮師,在新竹成家立業,老闆的阿爸則是鼻尖膚白個兒高美男子,娶了平埔族的阿母,遵從平埔族母系社會規範入贅富里,生了五個男孩。
老闆是最小的孩子,唯一以剪髮為業的接班兒,家裡唯一留在富里的人。
印象中,阿爸最高紀錄一天做二十幾個人客,剪頭、洗頭、修臉、挖耳⋯⋯整天忙不停。那時富里人多,學校仍有髮禁,須幫學生定時理髮,甚至得到軍營幫阿兵哥剪頭,阿爸得請三個學徒來幫忙。從小看阿公阿爸拿刀,老闆自然而然接下這把刀,去臺北的理髮店上班。
1981年,老闆在臺北結婚生子。1983年,日本人來技術交流,老闆被日本公司聘去大阪上班。日本理髮業分階級,靠領帶顏色辨識高低。老闆剛到日本,就拿到高階紅色領帶,每天西裝畢挺上班。
同一年,在去日本之前,老闆離婚。
他原打算定居日本再婚,卻被阿爸打斷美夢,「我被你媽招贅到後山,你現在又被招贅到日本,我生你這兒子有什用?」從小受阿爸耳濡目染拎起理髮刀,成人之後仍得聽他如山軍令不許亂動,嚴苛嚴肅嚴格,不容一句頂嘴。老闆彷彿被無影手揪著頭髮,不准一絲自由。碰巧那時發生釣魚台事件,環境對在日臺人不友善,老闆順著阿爸的意思回臺灣,成了臺北流浪理髮師。他在信義、中正區開過店,忙歸忙都是白忙,月收扣房租、水電幾乎歸零。臺北不是家,混來混去都在混時間,存不了多少錢,流浪理髮師不想再流浪。
心想,富里兩老需照料,回去對家人有個交代,回家吧。短短五年之間,結婚、生子、離婚、差點在日本再婚;花蓮、臺北、大阪、臺北,35歲回富里,傳承父親的理髮店。老闆想讓阿爸看自己這些年歷練成長多少,一絲不苟,每天穿著日本訂製西裝上工,紅領帶特別顯眼。客人對他說沒必要這麼拘謹,鄉下地方沒人在乎,天氣熱成這樣不要穿西裝吧。
直到阿爸過世,老闆才把西裝制服撤掉,把兒子這個身分撤掉,不用再證明什麼。
送走兩個老的,然後自己也老了,富里一待三十年過去,那時的紅領帶被藏哪了?現在也找不到。
返鄉前幾年,富里人口尚未跌破三萬。人們白天務農,太陽下山就排隊理髮,人客多到有帶便當來排隊、也有回家洗澡再來的。當時一顆頭新台幣一百五,理髮、刮鬍、修臉和挖耳全包,後來官員說挖耳要專業醫療人員才能操作,把工具全沒收。也好,這些事原本就非老闆本行,他拿的證照是美髮技術士,男士造型才是專業所在,那時他櫃子還藏一條紅領帶。
55歲,老闆再婚,太太從中國嫁來富里。他還是想要老伴,想一個家。
阿爸還在的時候生意好,買下隔壁棟開店,兩棟併一間,現在隔壁已賣給別人經營。富里人越來越少,原本的純男士理髮漸漸變成男女不拘,老闆甚至學了紓壓按摩。也曾想過轉行但沒頭路,有錢好辦事,沒錢根本沒事辦。五兄弟剩老闆和在臺北開遊覽車的二哥,二哥夠義氣說他不會理髮,家業給弟弟接去沒關係,老家房產也給弟弟沒關係。
「老實說,我們這職業沒什麼前途啦!只有家裡沒祖產、經濟條件不好才做這行,也沒人要嫁給理髮師。以前人說理髮是服務業最低賤的,過年大家都是理完頭髮再回家圍爐,理髮師是最後回家的人。回到家,飯都吃完了,很卑微。
我前幾年也有去學校問,有沒有人要當學徒?問好幾年了都招不到學生,沒人想要把理髮當志業。富里現在幾乎只剩我這間男士理髮,要是我走了,誰幫蘇先生刮鬍子、理頭髮?」
蘇先生85歲,從小到大都在老闆家理髮,退休後每天早上固定找老闆下象棋,聊富里大小事話當年,理個頭再回家午飯。老闆說,蘇先生棋藝高超又是富里活字典,該被採訪的是他。
採訪時,老闆最常說的話是「人若沒興趣,活著多單調」。
他興趣真廣泛。小學三年級開始練桌球,後來轉打網球至今仍是每日習慣,只要天氣允許他就在店外牆壁練習揮拍。他也會司諾克撞球,學梵文,愛逛跳蚤市場,看溫布敦網球賽,躺在床上腦中仍尋思早上棋局該怎麼破解。他會吹笛子小喇叭,習慣聽日本老歌一邊剪髮。沒客人的時候包檳榔賣,每天忙到午夜才睡。
他不覺得上年紀非得早睡早起。也曾有人勸他出來選,但他不想碰政治。理髮店是農村八卦集散地,各行各業奇形怪狀聽多了,單純志工服務地方就好。他跟隨阿爸腳步當了三十多年義消,在富里出生長大,回饋故鄉理所當然。他早餐吃稀飯、蛋餅或饅頭,午餐買便當不講究,不特別吃保健營養品也沒慢性病,牙齒幾乎都還在。
別人問他今年幾歲他說忘了,身體健康就好。
店門那條中山路原是臺9線,改道後交通是變安全了,但人潮也少了。老闆已漸漸習慣,習慣沒有人的富里,習慣一整天沒人來剪髮,習慣一個人對牆揮拍,習慣跟太太在富里靜靜過日子,習慣每天還是把店裡弄得乾淨整齊,打開音樂,等客人上門。
他最擔心大兒子,四十出頭未婚無子,年底還要去加拿大進修。現在年輕人管不動,哪像從前,阿爸叫老闆吃飯就乖乖吃飯;現在兒子則說不要煮、吃便利商店就好,還不用洗碗,多方便。現在年輕人有主張,哪像從前,阿爸說什麼就唯命是從,一句話把老闆從日本叫回臺灣;現在兒子要去加拿大,也不想想自己都七十多歲,還捨得從我身邊離開。大兒子頂嘴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要走自己的理想路,堅持出國。
一直叫兒子「大兒子」,因為老闆還有小兒子。
「小兒子36歲的時候出意外走了,我那時在醫院待了一個月,還是接不回來。大兒子也是很窩心啦,經常在安慰我不要太難過。其實他很孝順,沒做壞事,只是不結婚而已。他在高雄當過補習班老師,之前也在富里當了好幾年的國中老師。既然有理想就出國進修吧,把自己照顧健康就好。
以後房子交給他,理髮工具想賣就賣、要捐就捐,賣不掉捐不出就丟。至於我,火葬灑掉就好,省得麻煩。」
老闆名字叫做吳家潘,阿爸姓吳,阿母姓潘,返鄉富里盡孝道,送走吳潘兩老,只剩他撐著家。他的專業是幫人剪去三千煩惱絲,自己也活成三代煩惱師,阿爸、老闆、兒子的世代煩惱,離婚再婚的煩惱,轉行或創業的煩惱,生意興衰的煩惱,大兒子孤家寡人的煩惱,小兒子白髮送黑髮人的煩惱,多到牽絲,惱絲成怒,每天看一眼牆上「莫生氣」詩句,提醒自己一定要堅強,不跟人計較。
世上可以在極短時間內,用極少成本讓自己感覺像個新人的事並不多,剪個新髮型是其中一件,理髮師也許是人類歷史最先被創造出來的職業前十名,不卑微,很神聖。感謝世上所有高超技藝的理髮師,讓每個走出店的客人自我感覺良好;感謝世上所有聆聽記憶的煩惱師,幫每個走出店的客人剪去三千煩惱絲,化作自得一浮塵。
大兒子,以及活在心裡的小兒子,你們的阿爸在富里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原文刊載於奇萊有誌VOL.8
MAJIpapa
MAJIpapa
步行嗜好者,移居花蓮靠山新住民。「有点文化」負責人,「有點熟游擊廣播電台」「豐田電台TOYOTA RADIO」台長,「花蓮豐田移創指導所」舍監,小犬MAJIgaga的犬父。希望藉由寫作梳理自己協槓多工但一知半解的所做、所見與所想。主題包括讀書心得、工作筆記、農村大小事,藝文和創意高齡等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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