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和西班牙國鐵初次交手的那件事

我在西班牙的交通體驗彷彿誤闖大霧瀰漫的魔法森林，手上明明拿著地圖卻怎麼樣也看不清路線標示。不過我後來在德國境內旅行時才領教到，德國鐵路才是真正出牌毫無理路可循的王中之王。

出了西班牙馬德里機場海關，按照 Google 地圖建議的路線要搭地鐵到高鐵站，在自動售票機前摸了半天買不到票。服務台人員翻了翻時刻表，用摻著濃濃西文腔的英文告訴我「直走左轉下樓梯後搭上我看到的第一班列車」。我說我並沒有票，她說給站務人員查看我事前買好的高鐵票就可以通行，不用額外買票。

我在原地狐疑了半晌。服務人員就這麼在我的森林地圖上比畫出了一條隱形的捷徑，而我看不見，Google 的火眼金睛也看不見 — 看不見的路，我該相信它的存在嗎？最後我投降了，選擇閉上眼睛聽任森林精靈在我耳邊呢喃為我指路，「直走左轉下樓梯」後我將踩踏在堅實陸地上還是掉下萬丈深淵我不得而知。只能相信。

在西班牙鐵路經歷的一切都像魔法。

拿著明明不是火車（或地鐵）票的高鐵票走向剪票閘口，工作人員看到高鐵票卻都像中了魔法符咒般讓我通過，心裡半信半疑半驚奇，繼續按著精靈的指示「直走左轉下樓梯」，尋找「我看到的第一班車」。那班車在我下了樓梯後不久旋即進站，車身上卻居然沒有任何標示 — 它是誰，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車門打開，旅客上車。是它嗎？是它嗎？我在月台快速掃視一陣，所有目光所及的電子跑馬燈都黯淡無光；壞了，不然就是沒接上線，我的信心開始搖搖欲墜。我想起車廂內部通常貼有路線圖，趕忙上車尋找。車廂上部令人安心的貼滿路線圖，每張卻色形各異，仔細看，原來是馬德里所有地鐵路線的線路圖都被貼上去了。車門在身後關閉。

依舊不知道這班車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只知道它確實是「我看到的第一班車」，背後開始冒冷汗。左顧右盼，車上旅人全都氣定神閒，彷彿他們能夠仰仗通靈和列車心靈相通，只有一位金髮的中年婦人和我一樣正左顧右盼，顯然也不確定這班列車將開往何處，背上大橘黃登山包上一枚吊掛的朝聖者貝殼搖來擺去。我看見在同節車廂另一邊的她匆忙起身向經過的列車長詢問，隨後又坐回原位，我這也才稍稍寬心的卸下背包，往後靠上椅背小歇。

抵達馬德里高鐵站後我主動上前找這名朝聖者攀談。她是位開朗健談的美國媽媽，當醫護特地請了長假要和丈夫及兩個孩子一同走一段朝聖之路。我從 Sarria 開始走，走五天；她從離聖地牙哥更遠一點的城鎮開始走，走十二天，等走到 Sarria 時再和孩子丈夫會合，一起走向聖地牙哥。我們在馬德里的車站買了點東西邊吃邊聊，交換了聯絡資訊，然後擁抱道別，約定等走到終點時要把和大教堂的合照回報給對方。

我心中悟出的小小道理：從班機降落西班牙國土的那一刻，朝聖之路就已經開始；心中持誠，萬事則靈；相信，可以帶你抵達你所願的地方。感覺對了，就上車吧！

不負責任註解：When logic is absent, magic will come into play.

像是過了午夜十二點馬車變回南瓜，心誠則靈的魔法在馬德里往 Sarria 途中失效了。

高鐵車窗外的西班牙鄉村野景明度鮮豔，像是用不經水分調和過的油彩顏料大膽有勁的大塊大塊刷上的。列車行經之路沿途多半是田野、丘陵和茂密樹冠叢，陽光用力穿破厚重雲朵在低矮樹叢之上跳躍，光影隨著群雲的漂移快速變換。那日下午晴雨不定，空中密密長滿低低矮矮的烏雲，它們向地面伸出毛茸茸的嬰孩般的手，調皮地擺弄著自己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天與地之間的空間像被裝進真空包裝袋擠壓得紮紮實實，大雨突來突停，雨絲如箭暴力穿打隱形之牆而過。

幾小時後列車駛進小山谷，山谷壁勢陡峻但不高聳，植被和裸露的岩石摻半，水流忽疾忽緩，青藍碧綠。車在 Sarria 的前一站停下，然後就像玩累鬧脾氣的孩子，在這裡賴著不繼續走了。我看著窗戶外面的低矮山谷聽著音樂出神，渾然不覺整車的人什麼時候一個一個都消失了，最後只剩我和隔壁座位的一對正在朝聖之路上的外地人情侶繼續坐著。車停了將近十分鐘在原地不動，我們才察覺到情勢似有蹊蹺，疑惑的問著對方其他人都去了哪裡。幾分鐘後清潔人員掃著拖著來到這節車廂，見著我們，用西文對著我們嘩啦嘩啦說了一堆。我們搖頭表示聽不懂，她繼續講著西文加比手畫腳示意我們跟著她下車。

總算售票處有一位會英文的站務人員，他向我們解釋：這站到 Sarria 之間的鐵路正在維修無法通行，稍早其他乘客們已經聽從廣播指示下車，轉接駁巴士離開了。意思就是，我們這三個西文文盲被......丟包啦！

站務人員幫我們換了巴士票，告訴我們下一班巴士會在 2 小時後發車（實際上他整整少算一小時，是三小時後）。居然只廣播西文啊，無奈，我就這麼被困在這個距離 Sarria 30 公里、名叫 Monforte de Lemos 的無名小鎮三個小時。心裏盤算著何不如現在就開始我的朝聖之路、一路徒步走到 Sarria 青旅就寢呢！待頭腦冷卻下來仔細一算，卻發現真要走，根本半夜才會到啊。只能安分等車來了。

於是我坐在冷清車站的長椅上啃著麵包乾糧，和對面坐著的當地人爺爺對望乾瞪眼。他三番兩次走過來用西文問我問題，而我再如何努力的用英文說著 "sorry" ，似乎都無法向他證明我是個西文文盲。我走到小鎮上隨意晃了一圈，小鎮民風樸實，民房色調可愛，路上絕大多數是緩慢行走著的長者，趕著在店鋪關門前買菜買蛋。心裡想著或許意外的耽擱可以收獲意外的風景，不經意地抬頭一看，路旁民房陽台上一位爺爺直勾勾地低頭盯著我瞧，像是在觀看著物園圍欄裡的小羊。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我這樣一個背著怪異大背包行走的亞洲女生才是小鎮上最意外的風景。

耽擱了三小時，深夜十點多終於輾轉抵達了Sarria的私人庇護所（青旅），窸窸窣窣整理行李吵得隔壁床一位也是朝聖者的中年男子難以入睡，醒睡之間喃喃咒罵了幾句，而我只能在心裡默默歉疚著，畢竟這麼晚入住還真不是我的錯啊。

長征還沒開始，卻彷彿已歷劫歸來。明早啟程，是否會一切順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