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7日,伊朗爆發全境示威。事件起於13日宗教警察執行女性頭巾遮髮的規定,致使22歲女子阿米尼(Mahsa Amini)在拘留期間昏迷、並於16日宣告死亡的悲劇。
與此同時,《紐約時報》於9月16日引述了4名知情人士報道,稱已超過兩周沒有露面的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在上周接受手術後狀況危殆、身體虛弱無法坐起,故而被迫取消所有會議和公開活動,包括9月6日的「專家會議」。眼下其狀況雖已有所改善,卻仍需接受醫療團隊的全天候觀察。
對此報道,伊朗革命衛隊轄下的《塔斯尼姆通訊社》於16日間接否認,稱哈梅內伊將在17日出席一場大學宗教典禮。17日當天,哈梅內伊的官方Twitter發布照片,顯示哈梅內伊正戴着口罩發表演說;伊朗官方電視台亦播出其講話片段,《路透社》也表示有兩名親近哈梅內伊的消息人士向其否認,哈梅內伊的健康並未惡化。
綜上所述,哈梅內伊病危之說,或許更多是《紐約時報》「消息有誤」,並在如今的示威怒火烘托下,發酵出了伊斯蘭共和國搖搖欲墜的氛圍。事實上,伴隨美伊關係在2018年後重挫、哈梅內伊年歲漸大,有關其健康抱恙的消息愈發甚囂塵上。而撇去「病危說」的媒體喧鬧,人們真正關注的是以下兩大問題:伊朗最高領袖由誰接班,1979年革命以降的神權政府又將走向何方。
最高領袖如何產生 放眼世界,最高領袖一職可謂獨一無二,就連在穆斯林世界,都是相當特殊的存在。
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後,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開始將「法基赫的監護」(意即教法學者掌權)構想付諸實現,擔任首位「最高領袖」。在法理規範上,最高領袖並非伊朗國家元首或政府首腦,卻是宗教與政治場域的實際最高領導人,更是伊朗軍隊的最高統帥,有權任命各軍種與司法機關首長,並對一切重大政策擁有最終決定權。此外,伊朗存在「憲法監護委員會」這一機構,其組成人員共12人,職能包括駁回議會法案、審查選舉候選人與解釋憲法等,是構成神權政體的重要基石,而最高領袖有權任命其中6位委員。
至於最高領袖的更替,根據伊朗憲法,最高領袖為終身職,故其更替只會發生在前任最高領袖逝世後,誕生方式則是在「憲法監護委員會」審查候選人資格後,再由88位教士組成的「專家會議」表決而成。然就伊斯蘭共和國43年來唯一次最高領袖更替經驗來看,其人選乃各方事前協商決定,「專家會議」的表決更多是發揮了「再確認」的功能。
例如首任最高領袖霍梅尼曾指定蒙塔澤里(Hussein-Ali Montazeri)接班,但在兩人交惡後,霍梅尼便撤回了指定。而哈梅內伊之所以能成功上位,霍梅尼與拉夫桑賈尼(Akbar Hashemi Rafsanjani)同為關鍵:前者在廢黜蒙塔澤里後推動修憲,為資格不符、但忠於伊斯蘭革命理念的哈梅內伊鋪平了道路;拉夫桑賈尼則執行了霍梅尼對哈梅內伊的指定,並藉着對後者的支持,確保自己對神權政府温和派路線的主導權。
受此前例影響,外界預測的哈梅內伊接班人,亦是圍繞在其身旁的重臣親眷。其中,有些強大的潛在人選輸給了時間,例如在2017年逝世、享年82歲的前總統拉夫桑賈尼,以及在2018年逝世、享年70歲的前「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主席沙赫魯迪(Mahmoud Hashemi Shahroudi)。在此脈絡下,外界將眼光聚焦到了尚在世的政治與宗教精英身上。
首先。是霍梅尼之孫哈桑·霍梅尼(Hassan Khomeini),其與祖父同為教士,現年50歲。然哈桑的立場偏向温和派,曾在引發神權政府震盪的2009年總統大選示威中,支持落選者穆薩維(Mir-Hossein Mousavi),呼籲取消選舉結果,並由此見罪了強硬派。2015年,哈桑宣佈競選2016年的「專家會議」,但在2016年遭「憲法監護委員會」以「宗教資格不符」拒絕;2020年,曾有伊朗媒體猜測哈桑可能參加2021年的總統大選,但後續發展顯然不符事前猜想。簡言之,哈桑雖是西方媒體預測的可能接班人,但由其眼下在伊朗政壇的處境來看,這位「霍梅尼後裔」的出線概率不高。
第二,是伊朗「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現任主席拉里賈尼(Sadeq Larijani),現年61歲。拉里賈尼是哈梅內伊重臣,意識形態保守、政治經驗豐富,在沙赫魯迪逝世後接掌了司法部門,並曾是「憲法監護委員會」的一員。然其最大弱點,便是揮之不去的腐敗醜聞,加上其兄阿里·拉里賈尼(Ali Larijani)曾欲參選2021年總統,卻被「憲法監護委員會」取消資格,導致拉里賈尼痛批選舉不公,並與哈梅內伊發生裂痕。由此脈絡來看,拉里賈尼的接班概率正在直線下滑。
第三,是伊朗前總統魯哈尼(Hassan Rouhani),現年73歲。其為拉夫桑賈尼之後的伊朗温和派代表,並於2015年擔任總統時,與聯合國五常加上德國簽署了《伊朗核協議》(JCPOA),緩和伊朗與西方國家的關係,同時爭取到經濟制裁的部分解禁。然在2018年,特朗普(Donald Trump,又譯作川普)無預警退出了核協議,並開始對伊朗發動極限施壓,由此導致了魯哈尼與哈梅內伊的關係倒退,以魯哈尼為首的溫和派更是大舉失勢。2021年卸任總統後,魯哈尼未再被哈梅內伊任命任何高級政府職位,未來應也無緣最高領袖一職。
萊希的前路與挑戰 排除以上選項後,現任伊朗總統萊希(Ebrahim Raisi)成了最可能人選。
萊希現年61歲,過去的政治經驗多在司法系統,例如德黑蘭檢察官、伊朗副首席法官(2004-2014年)、伊朗總檢察長(2014-2016年)和伊朗首席大法官(2019-2021年)。2017年,其曾代表保守派「伊斯蘭革命力量人民陣線」競選總統,最後以38.3%對57%的得票率敗給温和派的魯哈尼。2021年,萊希二度挑戰總統,最終成功問鼎。
然而此次大選爭議不少。「憲法監護委員會」一共取消超過600位申請人的參選資格,包括前述的阿里·拉里賈尼,其不僅立場保守、更出身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卻無緣總統大選,各界自然議論紛紛。最終,「憲法監護委員會」批准了7位候選人參選,但有3人在選前幾天自行退出,故最後僅剩4人競選,「選舉被操控」的風聲由此不脛而走。
在此氛圍下,民眾的投票意願大幅下降,萊希最終以伊斯蘭共和國史上最低投票率當選(48.48%),空白票、無效票和丟失選票的比例更是創下史上新高(13%)。而也正因「憲法監護委員會」明顯主導了總統大選方向,外界由此預測,哈梅內伊或許屬意萊希接班,故會如此大刀闊斧剔除「不適任人選」,為的便是確保萊希能在接任最高領袖前,先有總統的政治歷練,正如哈梅內伊也曾在1981年至1989年擔任伊朗總統般。
然而儘管有哈梅內伊為其掃清政治障礙,萊希的前路依舊顛簸。
一來,萊希執政第一年的經濟表現並不好,雖說其深層原因是美國對伊朗發動的經濟制裁,但民眾的怒火自是湧向德黑蘭,而非遠在千里之外的華盛頓。
從宏觀數字來看,在經歷兩年收縮後,伊朗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在2021-2022 財年一季度度的3月至5月期間按年增長了6.2%;與此同時,伊朗的石油生產亦正緩步上升,於2021年1月至11月期間達到了每日240萬桶,但仍低於2017年每日380萬桶的制裁前水平。
然而伊朗人民的生活壓力依舊沉重。即便伊朗看似已撐過最壞的經濟低谷,但民眾購買力正被超過40%的通脹率蠶食,且失業率同樣居高不下,政府又進一步削減了對基本商品和藥品的補貼計劃。負責伊朗預算事務的副總統卡熱米(Masoud Mir Kazemi)便於2022年1月表示,伊朗下個財政年度最多可賺取160億美元的石油美元淨收入,但其僅夠進口基本商品和支付公務員工資。「我們受到制裁,所以不可能不削減補貼。」
二來,萊希的保守立場使其希望加強伊斯蘭教法的實踐,例如其上任後對愈發寬鬆的婦女頭巾進行了「矯正」,宣佈若女性公務員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不符合伊斯蘭法律」的照片,將會面臨解僱;非公務員婦女在網路上發布不帶頭巾的照片,也將被「排除在某些社會權利外一年」。8月15日,萊西簽署了新法,表示將在公共交通工具上使用「面部識別技術」,來識別不確實遵守頭巾法的女性。
平心而論,霍梅尼逝世多年,如今的伊朗城市婦女已鮮少穿着革命年代的黑色斗篷(Chador),年輕一代更是普遍露出髮絲,且宗教警察對此大多「睜隻眼閉隻眼」,過去因違反頭巾法而遭拘留的婦女,大多是在示威場合直接拿下頭巾,故而遭到逮捕。然而萊希出台新法後,部分宗教警察或許認為「大顯身手」的時機已到,遂開始積極取締被忽視許久的寬鬆頭巾,由此導致了22歲女子阿米尼的死亡悲劇。
而從哈梅內伊的視角來看,倘若其最終當真選擇萊希接班,應是出於兩大考量:保證伊斯蘭革命價值的延續、確保伊斯蘭共和國的穩定,正如當年霍梅尼之所以選擇年僅50歲的哈梅內伊接班最高領袖,同樣是看中了其對革命路線的堅持。
然萊希初登總統之位,伊朗處於經濟的水深火熱中,頭巾爭議更是廣泛蔓延。從現實的視角來看,萊希或許需要更多時間耕耘政績、累積民眾與各部門對自己的信任,才有接掌最高領袖的真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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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