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都會,可以去森林公園健走運動;回到我彰化溪州的故鄉,公園離住家甚遠,交通不便,所以我寧可在村莊中漫步,細細捕捉悠悠歲月走過的足跡。
人世匆匆
才走出家門,就看到八十幾歲的鄰居阿蜜蹲在樓前地上整理蔬菜,身材粗胖,塗上滿臉紅妝,看起來極為喜氣,充滿熱烈的生活氣息。我向來對願意在自己臉上彩繪的人深深佩服,尤其是年華已老,又住在無須社交的鄉村。那是對美的執著,對自己形象的珍重。
我訝異於她仍安然健在。我記得她的先生阿道已去世多年。
她熱情地問候,我走向她,跟她聊了一下。她說,真好,妳們姊妹仍然這麼苗條!
我說,你怎知呢?
我昨天看見你大姊騎摩托車路過呢!
又問我兒女成婚否?當阿媽了嗎?
我說,孩子們還沒找到所愛的人呢。
她要去搬張椅子給我,我趕緊溜之 大吉。我對這個話題過敏。
我曾經是她家的常客呢。當我念國小時,她的妹妹美華搬來與新婚不久的他們同住。她的父母搬去香港。可能是喜新厭舊,我不再那麼常跟堂哥的女兒苑兒玩,我喜歡年紀比我稍長的美華,天天去找美華玩,兩人有說不完的話。阿蜜還說,我們是「龍交龍,鳳交鳳,駝背交笨憨」。我跟美華大概是鳳。
每次我看到右腳小腿前側長且深的疤痕,就會想起美華。當年我跟美華一齊騎車回去她的老家,經過鐵軌時,我沒有以直角切過鐵軌,以至於摔車了。我劃傷右腳,鮮血流淌,甚至有濃稠的血塊。這個傷口很久才痊癒。
幾年後,美華去與父母團聚,我們也完全失去聯絡了。對我而言,香港似乎在外星球,是無法丈量與超越的距離。
此刻面對阿蜜時,往事被勾沉起來。
其實我從未忘記她。因為曾經發生的,必然留下。
走過村莊,到巷仔口觀賞哥哥們的烏心石樹園。他們響應政府平地造林計畫,種植台灣原生樹種烏心石。六畝田中聳立著高大的樹林,在稻田與火龍果田中看來有點突兀。
我幼時,土堤的河岸長滿了刺波(小紅莓),甜美多汁,刺多且銳利,蛇常出沒其間,我愛刺波卻怕蛇,總是央求父親採給我吃。父親捧著鮮紅欲滴的刺波,微笑地放在我的手中,絲毫不在意傷痕。現今河岸與河床早已水泥化,生態破壞,既無蛇,也無美味的紅色野果,只有頑強的野草在那兒滋長。烏心石長得極高,樹下叢生高及人身的雜草與月桃,無數猖狂的藤蔓團團勒住樹幹,可想見烏心石多麼渴望有人可助一臂之力,使他們得以掙脫束縛與綑綁,但退休後歸返田園的哥哥們可忙不過來啊。
我似乎看到當年小樹苗時,父親在樹旁空地種植紅蘿蔔與土豆,返鄉時,我年幼的孩子立源﹑立真在那兒唱著「拔蘿蔔!拔蘿蔔!」也真的用力地拔蘿蔔,歡喜地感受作田人家收成的趣味;如今兒女長大成人,父親辭別人世也已多年。
歷史刻痕
走回村莊,經過阿儉姊家。幾度回來都不見她,不知而今如何?記得小時候總看見她四處遊走,經常到我家。止不住的口水,使她的下唇之下還有一圈粉紅色的痕跡,我想那應該很不舒服。
昨日與兄姊相聚時,大姊說,現在許多人到三十多歲了都還未婚,昨夜睡前,我仔細數算,當年我們村莊無論男女沒有人不結婚,連小時候感冒頭腦燒壞的阿儉都結婚了呢。她的先生,那退伍老兵也不嫌棄她,願意照顧她與所生的兩個兒子。
當時許多從中國來台的軍人,確認反攻無望,隔著台灣海峽的故鄉難歸後,陸續在台成家,軍階高的也許可以找到聰明秀麗的台灣女孩;但軍階較低的,只得屈就現實,接受各種缺陷的女子。阿儉的父親家道豐富,母親特別疼愛不那麼成器的孩子,知道自己不能照顧女兒一生,阿儉又無法找一般人家出嫁,因此經人介紹,把阿儉嫁給退伍老兵,同時送女兒女婿一幢房子安居。後來阿儉生了兩個兒子,五官精緻,超乎尋常的俊美,令鄉人既驚且喜。
阿儉先生的形影令我印象深刻。他比阿儉年長一二十歲,身材瘦長,眉眼有漂泊的風霜,臉上的皺紋訴說經歷的艱辛。退伍前,假日則返鄉探望妻兒,為了省錢也不想麻煩別人,總是一步步揮汗從溪洲街上走回舊眉村的家。退伍後,經常騎著腳踏車在街頭巷尾,兜售自己做的饅頭。他羞澀和善的眼神令我難忘。
只是當時年少的我不太能明白﹕他為何要那麼辛苦去建立且支撐這樣的家庭?為了傳宗接代嗎?或者漂泊無根的靈魂需要一個安頓?即使那是極大的負荷。或者無家可歸的人需要恆久的人我關係,即使阿儉總是不知所以的微笑。或者坎坷的身世與疾病所傷的生命,同是天涯淪落人?
三哥說,那豈是她的意思?是她的父母為她做的決定呢!
阿儉的先生早過世了,阿儉大概也不在人間了。哥哥說他的大兒子出外發展得很好,老二則仍在村裡。
阿儉家靠近巷仔口有一大片芭樂園,那香軟可口的芭樂,是我們小孩偷摘的對象。她在我家隔壁的磚厝,早已人去屋空。那是小時候我跟三哥天天去聽歌仔戲的地方。因為阿儉二嫂的嫁妝是我們村莊最早的收音機。隔壁她的叔叔家,那戶限幾乎被年少時期的我踩平,因為她的堂弟道台可是我的好友呢。
道台的大哥聽說是我們溪洲第一個考上台大醫學院醫學系。他家境貧窮又有一群弟妹期待他拉拔,卻因所謂的「思想問題」,就學期間被逮捕入獄。記得事發當時,我去道台家時,他家屋子黑漆漆地,緊緊關閉,連一絲聲息都無,那是白色恐怖年代的印記。所幸大哥出獄後繼續完成學業,在醫界成就斐然,把父母弟妹都接到台北照顧,還被選為十大傑出青年醫學界代表。
與阿儉父母家接連的兩幢磚厝早已無人居住。不知道人去後,裡面除了塵埃中的老鼠﹑蟑螂﹑螞蟻﹑壁虎等之外,還有甚麼住民?那屋子是否記得曾經的無限往事﹕孩子們的笑聲﹑激動的說話聲﹑爭吵聲與青春矯健的身影?
我走過日治時代丈夫到南洋當兵一去不歸的寡婦曾經住的地方。我想她早已不在了。記得她為人安靜,表情冷肅,住的地方破舊簡陋,好像台灣當代的苦難都拋擲在她身上。人們不敢去碰觸那個傷痛。家人偶而提起,我才知道她的不幸。她是我對日治時代日本人抓台灣人去南洋當兵的一頁歷史。我曾問父親,他也去過南洋當兵嗎?父親說因為他的哥哥英年早逝,他是獨子 ,所以他只被派去修建飛機場。同學秋伸的父親同樣去南洋當兵,幸運地平安回來了。不過,秋伸家孩子都羨慕我們,因為他們的父親極為嚴格,父親沒有吃飽離桌,他們不許上桌;念大學,父親不供應學費與生活費,孩子需自立苦學;我們的父母則反之。這跟去過南洋當兵有關嗎?
奪命車禍
走過劉碧桃﹑劉麗雪家的路,一個驚悚的影像突然閃過。
小學時代,一天我跟劉碧桃﹑劉麗雪及她們鄰居另一位同學, 四人作伴走路去上學。途中,她念初中的叔叔騎腳踏車超過我們時,還回頭笑著跟我們打招呼。我們說著笑著,走到東州時,卻看見他倒在血泊裡,臉被人隨意用布蓋住。人們說他被軍車撞死。那同學臉色慘白,幾乎昏厥,我們也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慌亂地繼續走路去上學,整天都不知老師在說甚麼。
我困惑﹕為什麼一早有軍車在我們的農鄉橫行?為什麼那麼粗心地撞死人?那是沒有車子的時代,連摩托車也極少,那時代當我們聽見摩托車疾駛而來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就知道未來的姊夫來了。這樣怎會發生車禍?
可怕的是那是我們去溪州國小或國中必經之路。此後每天經過那兒,看見那些血跡,心總是惻惻。甚至血跡已乾,血跡已經被雨打風吹去,那一處仍然使我恐懼不安。我必須小心從旁邊繞過去,唯恐採到他的血,他身軀曾經躺臥的地方。他幾分鐘前還活著,幾分鐘後就被輾死,造成我心靈很大的衝擊。還有他還那麼年輕,那麼和善可愛,青春的生命就這樣被迫結束,實在令人傷痛啊。
遇見過去
走過三崁店,想起謝寶儉與謝樹蘭。他們的關係與我跟苑兒相同,但大人不合,小孩身在同一個班級也是冤家。因為學業與人緣的競爭,謝寶儉是我的死對頭,兩人幾乎從未交好。全班大多數女生都在她的麾下,樹蘭當然是我少數支持者之一。從小學到國中,我常去樹蘭家玩,我們瘋迷小說,記得當時流行的日本翻譯小說「冰點」,使我們神昏顛倒。
經過三崁店右轉是劉貴足,劉秋香家。貴足矮小兇悍,秋香憨憨的,體型胖大,他們是謝寶儉的左右,總是把路圍起來,不讓我和苑兒通過,弄得伯母還要去警告他們。有時我們只好從劉碧桃﹑劉麗雪家那條路走回家。劉碧桃﹑劉麗雪兩人比鄰,都是與世無爭,嫻靜美麗的女孩。無聊的我們曾經拔下手腳的毛,比賽誰的較長?我們認為越長越美。麗雪得冠呢。現在想起來還使我忍不住發笑。還有我居然連這麼小的事都記得,也是好笑。麗雪是領養的,起初很受疼愛,但在養父母生了自己的孩子後,就失寵了。但她永遠甜甜地微笑,總是那麼溫柔乖順。
從劉文發家門口走過。讓我不能忘的是小四時,一群男生頑皮被老師罵,必須高舉椅子罰站。舉椅子罰站時,其他男生仍嘻笑著,劉文發卻流淚了。同學們因此加倍取笑他,我卻覺得他很不一樣。他可能引以為恥,可能覺得自己被冤枉,總之我欣賞他的眼淚。
走過劉好美的家和另一個母親常喝農藥自殺同學的家。好美的兄弟或後代的瓦厝看起來真是好美,那同學的家是一片荒林草地。
我只記得那同學的母親常喝農藥自殺,以及她恐懼的眼神。她的父母經常大吵,撕裂的吵架後,她的媽媽就喝農藥自殺。幾度如此。在那毫無隱私的村莊無人不知。她的母親被救活後,當我們去她家玩,用戒慎恐懼的眼神看她時,她居然能若無其事,依然忙碌內外。喝農藥是當時農村人們常用的自殺方式,因為務農,農藥隨處可得。
念小學時,好美家可是村裡最窮的人家。直到大家都建了屋外的磚造廁所,他們家仍是茅廁。蹲在糞坑上,若大便,墜落糞坑的大便,便濺起糞水,噴到我們的小屁股。每次去她家玩,若需要大小解,我只好暫時告辭奔回家。幸好我們兩家住得甚近。
好美的祖母是個媒婆,收集適婚男女的資料,替人作媒。記得大姊和姊夫就是她做媒的。大概她鄰居太太的娘家就在成功村,提供姊夫的資料﹕台中高工畢業,在大林糖廠工作,同時在逢甲大學進修,父親是村長,且是個大地主。於是就把我聰慧漂亮的大姊介紹給他。我的父母貪圖人家有幾十甲土地,就答應了婚事。這樁婚姻是否美好,只有大姊能定奪。不過,我喜歡他的父母對女兒與未來懷著美好的憧憬,也讓人們都喜歡好美。
回台北當 天上午,起個大早,再去巷仔口烏心石樹園流連,竟遇見自小學畢業後半世紀未曾再見的同學瓊西。我簡直不敢相信。她一眼便認出我,她說因看過我的臉書,還有,我沒戴口罩。因為Covid-19仍流行,我們一前一後走著聊著,她說國中畢業她就北上工作,住永和,有二男一女。也是利用中秋佳節返鄉。
我們都是這樣或早或晚的離開我們的故鄉,然後把他鄉當作故鄉。
期待重生
我經過一處整理得潔淨紅艷但無人居住的傳統竹筒屋房子。
我不知為什麼他們依然定期回來保養整理?他們與屋子約定,退休時重返故鄉嗎?或者仍然努力封存一份往日故鄉童年或少壯的記憶,一份難以割捨的情懷?
此屋對面,三年前返鄉時破爛欲墜的矮竹筒屋舊址上,如今一大片數層樓樓房正在興建。把所有土地蓋滿,不留任何綠地與庭園,似乎懷著許多人將要入住的希望。
走在村莊,我很少看見小孩與年輕人。大部分人把家園與過去拋在故鄉,到遠方城市去打拚,去追求更便利更豐富的生活。也有許多離鄉或外縣市的人將來我們偏僻的農村定居嗎?我們的農鄉能夠在衰老中重新喚回年輕與活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