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02|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葬花眠】參、

  唰──
  白色猛禽俯衝而下,發出一聲長鳴。
  青年抬手讓禽鳥停在他臂上,呼出一口白煙。
  「冷……」
  白色的獵鷹在他手上展開翅膀,陰影壟罩了慕羲的臉。
  他抬抬手,會意的白鷹又飛上天際,帶起一陣強風。
  腰上的兩個牌子因為風而發出碰撞的清脆聲響。他低頭按住牌子,轉身吹了個呼哨。
  全黑的巨犬從雪白的樹林裡竄出,叼著一隻還沒換完毛的兔子。
  「哎,第四隻了。兔子窩都快給你掏空了。」
  他接過兔子還有餘溫的軀體,稱讚地揉揉狗兒的頭頂。
  「走吧,回去了,今晚多給你加幾隻兔腿。」
  慕羲拎著四隻兔子回寨,扔給灶房的大廚。
  「留一隻給敖白,剩下看誰要了就給吧。兔皮幫我留下來。」
  揮揮手,他帶著大狗返回自己的營帳。
  日課是打掃慕羲營帳的趙海青剛看見自家將軍,就著急地擺手:「不不不,將軍,敖白還在換毛啊,我才剛打掃完,別讓牠進來了!」
  大狗卻對趙海青低低的吠了幾聲。牠後退兩步,面色僵硬。
  「別這樣,大不了我先拉出去梳梳毛。」
  慕羲安撫地拍拍敖白的腦袋,而牠晃晃尾巴回應。
  「還梳毛啊?將軍你是要帶牠去鯓溪麼?」
  看著隨牠動作飄在空中的黑色狗毛,趙海青的心在淌血。
  「沒有,我先一個人去吧,等等過晌午就要出發了。」
  「好咧,將軍一路順風!」
  送走董潛,程昱之聳拉下嘴角。
  不知道慕羲有沒有收到他的信,兩天過去了,還沒有收到來自皚雪軍的回應。
  都送上慕羲的腰牌了,應該會願意支援吧。
  ──雖然皚雪軍是出了名的討厭錦衣衛。
  他一直等在靠近城門的地方,卻沒等到那個年輕的將軍。
  除非他繞了大半圈走南邊入城。
  錦衣衛真是兩邊不是人。
  程昱之蹲下,把自己的身子縮小一些以取暖。
  「哎將軍,您不是昨天剛回寨,這麼快又來啦?」
  把雙手放在嘴前呵氣的程昱之抬起頭,看見了正要進城門的那個身影。
  他騎著一頭高大的黑色駿馬,駿馬後面掛著幾張兔皮,身後卻沒有帶上任何人。
  「今早去打了獵,拿到幾張兔皮,想說就來這兒賣,讓那些姊妹們可以為自己的親人縫些漂亮的靴子。」
  翻身下馬,慕羲誇張地嘆口氣:「而且剛從京城回來,吃不慣寨裡的粗食啊,出來找些好吃的。」
  漂亮靴子?
  程昱之挑眉,確定對方尚沒有注意到他。
  原來他在北境是這種性格麼?
  「哈哈哈,雖說比不上京城,但鯓溪的食物肯定比寨子裡好啊,您這次又要帶大堆蔬菜回去了麼?」
  「過幾日吧,難得出寨不想那麼快回去。所以,我可以去賣東西了麼?」
  「可以可以,您那邊請啊,不過集市快要休息了,您可要趕緊!」
  「好的,謝謝你啊。」
  向門衛拋去充作通關費的碎銀,慕羲牽著凌雲往城內走。
  程昱之偷偷跟上他的腳步,不近不遠、努力不引起門衛的注意。
  發現有人尾隨自己,慕羲勾起嘴角,帶著凌雲往小巷子裡走,裝作要抄近路。
  程昱之則偷偷摸摸跟著,和慕羲近了同一條死巷子。
  待程昱之轉過下一個彎,就迎上了慕羲似笑非笑的面容。
  他的上斜眼目光凌厲,像是一把冰雪打磨過的尖刀。
  「你是誰的人?」
  慕羲剛講完質疑的話便看清了來者的臉,忍不住笑出聲:「噗,晦焉,你好醜啊。」
  那雙凌厲的眼睛也給笑彎了,距離一下就拉近許多。
  他還是那個臉上鋪了黑灰的造型,而眼前的年輕將軍雖風塵僕僕,但仍使他相形失色。
  ──一樣是在巷子裡,但跟京城不一樣,他這次是笑著的呢。
  程昱之想。
  「笑什麼笑,沒看過執行任務的錦衣衛?」
  「還真沒看過。」
  「還頂嘴?不知道尊敬長者?」
  「省著點兒吧你,從小就被我揍趴下的傢伙。」
  在言語交鋒中落入下風的程昱之翻翻白眼,轉了話題:「你先去賣你的東西,晚上見?」
  他看了一眼兔皮,嗯,還真的挺漂亮的。
  「這倒不用,都近黃昏了,買東西的人早走了。」
  慕羲靠近程昱之,伸手抹過他臉上的黑灰。
  「哎唷,還真的是煤灰,你真拚啊。」
  「再說一次『哎唷』我就揍你。」
  他煩躁地推開那隻作亂的手。慕羲笑著後退。
  「我住在余永旅店,你等等也可以裝作沒事去要間房間。」
  「余永?你們還真是下足了血本,那家店簡直是黑店中的黑店。」
  「啊?」
  「殺人越貨、哄抬價格,你在店裡幹什麼勾當都沒問題,只要不要被抓到都好。」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慕羲誇張的扳起手指。
  「唔,還有老闆是江湖中人,要是敢賒帳就會被吊在店門口曝曬三天三夜?」
  「呃?我怎麼覺得店裡蠻安靜的……」
  「恭喜,程大人,您大概住進了最高級的房間。」
  慕羲在憋笑。
  「大概一個晚上十兩銀子,希望您不會被掛在店門口。」
  分不清他是否在開玩笑,只好當作是真的。
  程昱之聳拉下嘴角。
  「別開這種玩笑啊,很可怕。」
  「我可沒在和你開玩笑,句句實言。不過這樣也好,我去找你也比較方便。」慕羲拍拍友人的肩膀,聊表安慰。
  「慕大將軍。」
  「嗯?」
  「求你了,跟我住唄,我付不起啊!」
  夜幕垂落,程昱之仰躺在柔軟的床鋪上。
  同室的屏風後,慕羲跨出澡桶,在地面留下一排腳印。
  「所以太守幹了什麼好事?」
  他披著中衣,隨意的擦著頭髮。
  轉過頭看向他,程昱之突然想不起該說的話。
  真是的,都做了多少年的錦衣衛,竟然還會陰溝裡翻船,來尋求他的幫助。明明自己才是比較大的那方,應該要有更好的手段、要反過來照顧他才行。
  還記得那日,他送走因為守靈而面色蒼白的少年。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顯蒼白,但,身為你的友人,我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
  「不管身處於怎樣的絕境,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他拉著韁繩,和馬上的少年對望。
  少年已經好些日子沒有開過口了。
  滾落的頭顱和死不瞑目的雙眸,總是不斷出現在他連綿的惡夢中。
  他幾乎分不出清醒與夢境。
  程昱之扯出一個笑容,卻因為背上的痛楚而有些扭曲,希望沒有比哭還難看。
  「不是所有人都想要殺死你的啊,像我,就想要你好好活著。」
  「就算後會可能無期,但我還是期待再和你見面的一天。」
  「好。」
  少年的聲音乾澀,卻努力吐出字眼。
  「我會從西北活著回來的,你等我。」
  他原以為少年的歸來遙遙無期,甚至有可能默不作聲成為山上的一具枯骨,卻在七年後盼到了他的歸來。
  還從那個消極的、對生活失去興趣的少年變成了能夠談笑風生的青年,並繼承了亡父的大將軍之位。
  甚至在不久後,在他的西北和他見了第二次面。
  「晦焉,發什麼呆?」
  俯下身,慕羲無奈地在程浴之眼前揮揮手,髮尾的水滴在他臉上,再從眼角滑落。
  反倒像是他自己落下了淚水似的。
  「程昱之、程晦焉,你還醒著麼?」
  也幸好自己此刻是醒著的。
  「嗯。」
  慕羲直起身,發現髮尾的水珠有許多落在程昱之的身上。
  「啊,抱歉,你要不要先去沐浴?我去叫店小二?」
  「沒關係,先講正事吧。」
  他搖搖頭,揮去縈繞在心頭的感嘆,把腳放下床、坐起。
  「是線人和我說蒼蠻跟太守有勾結,但我覺得事情應該遠不只這樣。」
  擦擦臉,好像嗅聞到了剛出浴的味道。皂角的乾淨香氣。
  「太守掌兵,本是為了守衛邊境而用。但因皚雪軍盡忠職守,蒼蠻基本上攻不進來,所以鯓溪的兵變成了閒差,有很多貴族子弟兵在這裡當吃公餉的草包。」
  「草包到哪兒都是草包。」
  慕羲嗤笑,將右手的木珠往下拉了些、露出底下橫過手腕的白色疤痕。
  「或許我還該慶幸太守幫我收了那堆公子哥兒,讓皚雪軍不至於腐敗?」
  他的眼神暗下:「但現在看起來,似乎有種出大事之感。」
  「總之,我感覺他們在驅趕外族。」
  摩娑著指尖,程昱之繼續道:「我昨日看到官兵在驅趕入關的蒼蠻,但對方看起來只是個平民,沒什麼特別的。」
  「我們沒有禁止蒼蠻入關,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平民。」
  慕羲擦拭著髮絲。
  「你有看見那個蒼蠻往哪裡去了嗎?」
  「他朝黑市跑去了。」
  「嗯?」慕羲拿著布巾的手停下。
  「對了,你有去黑市買情報嗎?」
  程昱之搖搖頭:「我一個外來者,還是錦衣衛,不知道該怎麼混入黑市。」
  「想著交易的時間不遠了,就先傳信請你們來……」
  「混入黑市不是什麼問題。」
  偏著頭看他,慕羲也在思考。
  「說回線人吧,他還和你說了什麼?」
  「蒼蠻的頭子好像跟太守做了協定,蒼蠻首領用高價買軍火,並且低價向太守售出些什麼東西。」
  「要我看吧,它們的目的或許是想竊取我們的軍火技術,才下足了血本。」
  「蒼蠻……這麼多年來我也只看過他們的粗製炸藥,先不說他們有沒有辦法生起高溫的火,就算只是拿到一些軍火,也夠皚雪軍受的了。」
  慕羲眉頭緊皺,聲音逐漸嚴肅了起來。
  「要不是太守剛好多繳了稅金,我們也不會發現……」
  「我倒覺得是個陷阱。」
  程昱之憂心忡忡。
  「時機太剛好了,為什麼恰好是陛下宣布要擴大疆土的時候?這個情報像是刻意準備的,要引錦衣衛上鉤。」
  抿著唇的慕羲和程昱之對看著,沉默下來。
  「不論如何,有發現就是好事。」
  說著,慕羲自嘲的笑了:「還以為他們都是些沒腦子的蠻族,沒想到居然會用這種方式打進來。」
  「……幸好是你在的鯓溪。」
  「不用客氣。」
  他拋下布巾,靠近窗外吹了個哨。
  程昱之不解地看著他的背影。
  直到從天而降的那袋東西砸進屋裡,在地上發出重物落地的聲響。
  「既然是我的皚雪軍,肯定不會讓你失望。你說對吧?」
  慕羲撿起地上的袋子,從中掏出一副皮甲。
  「程大人。」
  「你是在變戲法麼?」
  看著他從袋子裡拿出另一副鐵甲、匕首和弓箭等物,程昱之懵了。
  竟然帶人潛入這個「複雜的」旅店?
  青年將軍露出得意的微笑,朝窗外伸出手臂。
  白色的獵鷹降落在他手上,眼神凌厲地瞪向房間中另一人。
  「聽過嗎?北方的鷹很厲害的。」
  ──北方山崖的鷹,在你準備開始覬覦牠巢穴時,就會先一步啄瞎你的眼睛。
  程昱之想起了京城的傳言。
  「你信裡只說是朔日晚上,太守和蒼蠻會在哪裡交易?」
  慕羲架著鷹走回他面前。「我要送信回寨。想摸摸牠麼?」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雖然的確是有點好奇。
  「少來,你的眼神出賣了你。」
  按著鷹腦袋說了幾句話,慕羲向上抬了一下手。
  白鷹展開寬大的翅膀,拍了一下後降落在程昱之肩上。
  程昱之覺得頭皮發麻。
  「明晚子時,城西廢墟。」
  他渾身僵硬,但還是回應慕羲的問題。
  「那我寫個信先。」
  慕羲沒看見房內的筆墨,轉頭想問程昱之,卻看見他僵著身軀、不知如何是好的畫面,忍不住輕笑出聲。
  「怕什麼,我養的呢。白翅,別逗他了。」
  奇異的是,白鷹發出委屈的聲音,低頭貼了貼程昱之的臉。
  ……不,你還是讓牠先離開我的肩膀吧。
  程昱之欲哭無淚。
  約莫一炷香時間後,白鷹帶著腿上的信和慕羲的將牌、再次啟程。
  ──明晚子時,蒼蠻與太守於鯓溪城西會面,目標為俘虜。亥時於距西邊城牆兩里處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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