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打電話回家報一件喜訊,是卡爾的太太艾莉接的,接著說卡爾在睡覺,起床後會和他說,他聽到一定會忍不住跳起來。
不曉得這次卡爾乘著他的飛行船漂洋到了哪個國度。
卡爾是難搞的處女座 A 型,與大部分人對處女座的既定印象一樣,卡爾也是人們口中執著、龜毛,還容易生氣的老爺爺。為了訓練他的小羅能擁有人體指南針的特性,從小他每天把兩個孫女拉到透天厝的頂樓訓練方向感。那是他的祕密基地,冬暖夏涼,搬張躺椅就能坐一整天。他並不吝嗇和我們分享他的基地,苦口婆心指著前面,說這是北,太陽從哪裡升起?我答窗子前,他說很好,那邊就是東,太陽從東邊升起,我們明天再考一次。我是比較聰明的小羅,可以搶著我妹回答問題,我妹比較叛逆,對這些事一竅不通也不想學,好在我們趕上了人手一機的網路世代,小羅只要不要把 GPS 扔出去就不會迷路。
在闖進卡爾與艾莉的同住時光中,他想必花費許多時間適應我們的嘈雜。村子很小,許多人對卡爾的印象停留在他當國小主任不苟言笑的形象。我和我妹當然不是什麼童子軍,為了得到最後一枚服務長輩勳章而去叨擾他的歲月。「午安!你今天需要什麼幫助嗎?」被替換成無數種變形──「你要吃飯了嗎?」、「我削好水果了你要吃嗎?」、「要幫你拿報紙嗎?」、「你要睡覺了嗎?」──得到的回應總是卡爾用力過猛的一聲「免!」、「毋免!」隨即大力地關上他心房的門。
但即使如此,我們仍想方設法找到他心房的漏洞,趁房子起飛後,在高得嚇人的大氣層裡,冒著摔死的風險敲著他的門等他回應,關門前伸出左腳抵住門縫,假裝被他的冷漠夾疼,接著在他陷入良知思辨時,不假思索地衝進去,把背包隨便丟在地上,開始像潑猴般大鬧他的天宮。
也曾想過他是不是迫於形勢,而選擇和我們一起待在用成千上萬個氦氣球綁著的房子,在蔚藍的藍天中飛翔。就像卡爾說的,「無佇阮兜共我蹧躂」,在侵入他的領域時,沒穿上地板鞋、不顧忌地躺在地上當抹布,都能把他氣得在扶手椅上半天不說話。
奇妙的是,雖說嫌棄的話不少,但卡爾鮮少跟我們說一句「不要」。
近似拒絕的防備機制,常隱藏在他的實際行動中,只是替換成了另一種方式來表達。比如去補習班前和他撒嬌,想喝便利商店裡冰涼的果汁牛奶,他會默不作聲停下古董機車,到裡頭結帳拎著牛奶出來,卻要到入喉時才發現已經被微波過,活生生把欲望燙死;也有過艾莉不在,沒有人煮飯吃,心裡竊喜終於可以吃泡麵,卻發現卡爾把麵餅用熱水澆了好幾遍,麵早就爛了,然後向你說「這樣才不會把防腐劑吃下肚」。
這些事聽起來很無聊,但就像我被迪士尼的圈套所感動一樣,最無聊的小事才是我會永遠記得的。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的天外奇蹟受迫於陰霾而降落,安置房子的任務暫歇,我們並沒有如願抵達天使瀑布,或許就只差那麼一點點。在我成長過程稍不注意的某一刻,卡爾開始一發不可收拾地剪掉他的氣球。
到外地求學後,與他相處的日子很短,通常一個月才能有個一天的時間,整年算下來可能不超過三百個小時。他不擅言談,對這件事絲毫不曾抱怨過,只會在心裡埋怨城市的枷鎖綁在孫女的身上,同時也羈絆了他。那張單獨一人的靠椅,是以前買傢俱時為了凸顯他作為男主人的地位,特意給他選的。而在等待我們回家的年歲裡,他的身形彷彿就烙進了那靠椅內,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
那天接到了媽的電話,他的躁期尤其明顯,艾莉無助地哭訴央求我們早點回家。記得是早上,我拎著一個便當與她交接,任憑媽載走了艾莉而我留在房子裡與卡爾相視但不說話。時間在我們之間總是凝結得特別迅速,我們只能依憑感官循著那入耳細如雜碎的聲音(比如起身時衣物的摩擦,或抬起杯子的碰撞聲),來判斷對方現在正在做什麼事情。他似乎不願讓我知道他的病情,刻意隱藏了躁期多話的病症,整整兩個小時並未與我對話。雙方彼此沐浴在為對方建構的薄暮中,或許這是最能讓他感到舒適的一種方式。
後來連哄帶騙地把他拐去請醫生調藥量,在車上他抓住我,開始無意識地捶打我的肩膀,說是要把我打瘦一點。因為知道他生病了,必須忍得很用力才沒在他面前哭出來。「我們要去吃大餐喔!乖乖坐好,一下子就到了。」,或許是知道這條路通往醫院,這次卡爾沒有用他的方式妥協了,而是在行駛的車上用力扳開車門,很大聲地說:「我不去!我要回家!」
於是,車子又緩緩駛進了倉庫內,停放在他長年為爸媽特意留下的一隅角落。那晚因藥效不夠,沒有壓制住他的暴戾。我們在房間裡聽著他在外頭喃喃自語,踱步穿越走廊的聲響,混著強烈的呼吸聲。我和我妹不曉得哪來的勇氣,走出房外把他架到書房內,由我們兩個伴著他睡著。
與他相處的幾個小時,其實說長不長,但足以忘了時間的流逝。我們似乎再也無法找到他心裡通往天外奇蹟的門,也忘記當初是如何找到。是著迷於五彩斑斕的氣球,還是漂浮在大氣層裡的快感?曾經也試圖叫喚他的名字,但這次無人應答。用力說出口的每句話都使他顯得很蒼老,摸著他手上的血管竟可以感受到其中的沸騰。我妹在卡爾另一側扮起了阿祖,勸他趕緊回來,她說的話大半我都忘了,但那句話我聽得很清楚:「你趕快回來好不好,我們都很擔心你。」在念法號的同時,我突然哭得猝不及防。
所幸就在這麼近似鬧劇的場景中,卡爾沉沉睡去,隔天早上起床後人清醒了不少,還朝疲憊的我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那時我便想著,卡爾的生病和不快樂,是不是有更大的包袱或遺憾還未放下?
那些電影裡常講的,放手過分執著的未竟,轉身擁抱珍惜當下,並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那是人終其一生都未必學會的課題,或許也只有電影裡的卡爾做到了,但我的卡爾還有他的牽絆,那些連動著未隨著迫降而散佚的負荷。
去年我似乎悄悄聽到了他的牽掛是什麼。那是大疫之後的一次過年,親戚長輩們都沒有回來拜祖先,是艾莉堅持要讓阿祖吃到好料,於是張羅了很久,在神明廳前供上她燒的菜。那天卡爾趁著爸媽都熟睡時到神明廳前,艾莉問他有沒有想和祂們說的話,只見他接過艾莉遞上的三炷香,緩緩地向他死去的父親、兄長低聲祈求,希望祂們在天使瀑布的另一頭,保佑我和我妹能夠快樂。
在他的記憶裡,或許我和我妹永遠停留在需要他擔心的年紀。我們是小羅,是差點要被現實丟棄在空中的笨蛋,是他命令我們待在他的屋子裡,用他的執著繼續保護著我們,而總是希望我們不要受傷。
卡爾,假如那天終將來臨,最後你乘著你的天外奇蹟,準確降落在天使瀑布上,請到夢裡告訴我一聲,並把你的蘇打汽水瓶蓋留給我──來到授獎典禮上,幫我別在左胸口,讓我知道,我仍是你天外奇蹟的一部分。
後記
當我又再次重看《天外奇蹟》,總有成千上萬無以名狀的情緒湧上,而使我心裡某部分被滋養。電影裡的卡爾代表著世界上無數懷揣過夢想、家庭、成就的人類所共同享有的集體意識,我們曾經以此為依歸,但可能在中途就因現實而被迫暫放。開頭那被濃縮成十分鐘的生老病死,引領我們一次次敲碎生命裡的零錢罐,那正象徵著種種聚散及無常。
身處喪妻之痛的卡爾,將自己的心鎖上,更拒絕一切改變的可能,皮克斯在此將其脾氣古怪、暴躁不堪的形象刻畫入微。當他下定決心,讓氦氣球張開五顏六色的翅膀,隨著鏡頭拉遠,畫面聚焦並帶到它們飄在空中,帶領他去完成亡妻與自己未竟的理想時,觀者並不會因為他前頭的負面形象而感到厭煩,反而帶出了另一種內蘊──我們皆試圖用盡全力,向過往的憧憬回憶證明,自己能夠為它做些什麼。
當然,這可能將會是一場徒勞,更可能一無所有,這時放手便顯得極其重要。卡爾最終在營救過程中將房子與有關艾莉的一切丟失,跟著新夥伴們一同目送其遠去。我們應該如何理解皮克斯想要傳達的訊息?我想以劇中台詞為證:「幸福是每一個微小的生活願望達成。當你想吃的時候有得吃,想被愛的時候有人來愛你。」在把一切過往試圖送往邊陲地帶封存時,請記得身邊有人陪著你一起完成這件大事。
全文劇照提供:IMDb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