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2日,普京(Vladimir Putin)在莫斯科舉行的俄羅斯能源周論壇上表示,北溪管道系統遇襲後,土耳其溪或可成為俄羅斯對歐輸氣的主要管道,且若土耳其感興趣,新建通往土耳其的管道是有可能的,「在經濟上是可行的,而且考慮到最近發生的事件,那裡的安全水平明顯更高。」
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Gazprom,簡稱俄氣)亦表示,俄氣已準備好在黑海海底修建更多通往土耳其的天然氣管道,還建議在歐盟-土耳其邊境創建天然氣交易中心。土耳其能源部長多梅茲(Fatih Donmez)則在同一會議上回復:「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想法。我們需要討論法律、商業和經濟和技術問題。」但其同樣表示,有鑑於土俄此前在土耳其溪等項目上的合作,建造新的天然氣管道「絕對有可能」。
10月13日,亞洲相互協作與信任措施會議(簡稱亞信)第六次峰會在哈薩克首都阿斯塔納(前稱:努爾蘇丹)召開,普京於參會期間和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進行了單獨會談,席間再提兩國能源合作。
普京表示,若土耳其和來自其他潛在買家有興趣,可以考慮另建天然氣管道系統,同時在土耳其創建天然氣銷售樞紐,既處理銷售問題,也對天然氣進行定價,「它當然會是一個平台,但不僅用於供應,也用於確定價格」。埃爾多安雖未當場同意,但已於14日正式表示,將讓土耳其的能源部門立即展開研究,探討俄方所提的、將土耳其變成歐洲天然氣樞紐的未來前景。
此一倡議的發展,折射了俄羅斯的盤算與取捨,也引爆了西方的輿情討論。
土耳其溪的戰略角色
首先,俄烏戰爭爆發後,俄羅斯面臨了天然氣出口格局的變化。
2022年2月,在西方聯合反俄的壓力下,已完工的北溪2號被迫無限期停審,其運營公司也宣告破產;9月2日起,北溪1號因俄羅斯施行「對歐斷氣戰」,故自該日起完全停止供氣;9月27日,兩條北溪管道先後發生氣體外泄,外界推測應是受襲所致,普京雖稱「北溪2號尚有一未受損支線可向歐洲供氣」,卻未獲得後者的正面回應。綜上所述,短期之內要通過北溪管道向歐陸輸氣,應是難於登天。
時至今日,俄羅斯還有一些對歐輸氣管道,當中包括:一條通過烏克蘭,但其輸送量已在2011年北溪1號啟用、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後鋭減,短期之內應也難再擴大輸氣;另一條則是通過黑海的土耳其溪(TurkStream),其可分為兩線,一線通過黑海海底向土耳其供氣,一線通過土耳其向南歐供氣,年總輸氣量315億立方米,雖低於北溪1號的550億立方米年輸氣量,卻仍相當可觀。故在北溪受阻、俄烏關係陡降的情況下,俄羅斯轉向土耳其尋求突破,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此舉引發了部分西方國家的緊張,主流媒體更以擔憂語氣,探討倡議成形的可能。究其緣由,土耳其溪的特殊角色堪為關鍵。
在西方看來,土耳其溪更多是替俄土兩國的國家利益服務。一來,其充當了俄氣輸入歐洲市場的渠道,導致部分國家「受莫斯科箝制」,例如俄烏戰爭爆發後,保加利亞因未按俄羅斯要求,以盧布支付天然氣,故自4月27日起慘被斷氣至今,當中所涉管道便是土耳其溪。雖說保加利亞的俄氣採購合約本就會在年底到期,其與希臘間的天然氣管道也自10月1日起正式運作,但高達90%的俄氣依賴度一夕受挫,不可能全無陣痛、毫無感覺。
二來,土耳其溪於2020年正式通氣以來,帶給安卡拉的不僅是過境費,更有對莫斯科的能源依賴。根據2021年數據,土耳其進口的天然氣總量為580億立方米,當中有260億立方米來自俄羅斯;通過管線運輸的氣體總量高達460億立方米,其中也有將近三分之一來自俄羅斯。故在歐洲看來,這一結構恐會帶來兩重效應:一是讓土耳其在能源安全考量下,愈發親近俄羅斯,從而與歐盟疏離;二是在前述脈絡發酵下,讓歐洲的能源安全除了俄羅斯威脅外,多出土耳其這一不穩因素。
無獨有偶,美國同樣不樂見土耳其溪的存在。一來,其與俄羅斯、卡塔爾三分全球液化天然氣(LNG)市場的結構正在成形,且三國皆有意爭奪主導地位,而歐洲市場一直是美國的主要功克目標,故其向來反對非美國天然氣輸入歐洲;二來,美國同樣認為土耳其溪是俄羅斯的「地緣政治工程」,目的是增加莫斯科的對歐影響力,並將能源優勢將轉化為地緣政治優勢。如此發展,自然不是美國的期待走向。
俄土歐各有盤算
而從宏觀結構來看,在歐俄摩擦漸顯的國際局勢下,土耳其的能源角色愈發複雜。
在俄羅斯眼裏,其視土耳其為相對安全與獨立的能源運輸途徑,是取代烏克蘭、彌補北溪缺額的第一選項。雖說土耳其溪的輸氣量暫難與北溪齊肩,但普京更多是着眼於未來。
第一,其認為歐洲的能源「去俄化」短期難成,且俄烏戰火總有結束的一天,屆時歐洲仍要在一定程度上恢復與俄羅斯的能源互動;第二,普京恐怕在觀察德國政壇生態後,認為北溪重啟的可能性不高,也對通過烏克蘭的管線增量不抱希望,故要替未來的歐俄能源互動尋找新途徑;第三,普京應是研判土耳其未來幾年的對外政策,都會維持眼下的「東西擺盪」模式,意即不會全然聽命於美國、歐盟、北約等西方國家陣營,故才有與俄羅斯合作的政治空間。
但在歐洲的視角內,其賭的同樣是時間與空間。第一,以德國為首的積極拒俄派認為,在歐洲被高通脹與寒潮反噬前,普京政權將會先崩潰,故其並不急着向俄羅斯妥協;第二,部分歐洲國家期望能借此次「硬脱鈎」,加速實現能源的「去俄化」,例如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便稱俄土共建天然氣樞紐「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歐盟根本不會增加進口;第三,歐洲也對土耳其的「東西擺盪」寄予厚望,有別於美國全盤否定他國天然氣入歐,歐洲雖厭惡土耳其溪,卻不排斥與土耳其展開合作,例如其近年來與土耳其合作開發的「南方天然氣走廊」,便是意在將裏海與中東的石油、天然氣輸入歐洲,從而降低對俄依賴。
而在歐俄對峙的格局下,土耳其確實也有自己的盤算。平心而論,俄烏戰爭爆發前,不僅歐洲國家有意擺脱俄羅斯的能源枷鎖,土耳其亦然。在其看來,「支持土耳其成為天然氣樞紐」只是莫斯科的說詞,將土耳其溪當作與歐盟鬥爭的地緣籌碼、談判工具,才是俄羅斯的真目的。故在土耳其溪外,其又與歐洲合作「南方天然氣走廊」,簽署了跨安納托利亞管道(TANAP)協議,成為阿塞拜疆天然氣的能源走廊,目的便是兩邊下注、分散風險,創建與歐俄的雙向能源合作。
如今埃爾多安看似積極回應普京的提議,其實仍不離上述雙邊要價心態。第一,眼下局勢明顯是俄羅斯相對有求於土耳其,而此時答應普京要求,或許可在天然氣定價、管線安排上,爭取到更多主動權;第二,土俄攜手合作後,若歐洲真在能源「去俄化」上一去不復返,則土耳其的「南方天然氣走廊」角色必然上升,無從發揮的「土俄天然氣新平台」也不會有「見罪西方」的問題;第三,若歐洲回心轉意,恢復與俄羅斯的能源互動,則與莫斯科攜手的土耳其必然扮演重要角色,且能借着定價權、輸氣管線獲取龐大收益。
簡言之,以土耳其溪取代北溪並非不可行,但其實踐涉及了複雜的多方博弈,除了俄羅斯真心期盼開花結果外,尚有鐵了心要對沖的法德等國,以及見機行事、東西擺盪的土耳其。歸根結柢,其走向並非俄羅斯一方能定,俄烏的戰場動態、歐洲能源的「去俄化」進展、土耳其的合作誠意,恐怕才是決定結果的真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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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