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29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內心崩潰前的最後一道防線

四年前,我大三的時候曾遇過一個騙子。
那年我很迷惘,經常徘徊於淡水河畔,離開原本的大學轉考到淡江,獨自經過一年憂鬱,差點要休學前往澳洲打工。彼時的我深受資本社會的成功渲染,看了很多商業管理相關書籍、雜誌,那時獨角獸紛紛崛起,欣欣向榮的景象吸引無數人競相爭逐。
身處商科的我也不例外,離開歡樂的同伴們來到淡江,就是為了能進四大會計師事務所。轉考失足後心火仍未平息,我想考CFA、認識人就問多益多少分,走火入魔卻無法達成目標,於是想劍走偏鋒,休學到澳洲試試......那是個失魂落魄且迷茫的二十一歲夏天。
孤獨的我每天穿著拖鞋、海灘褲及T恤,翹課徘徊於河畔,如同在校園裡期盼著一場偶遇、邂逅;而首先進入我世界的,就是那位騙子。
熱辣辣地夏天,我坐在榕堤到防波堤之間的堤防上,望著觀音山與淡水河,流浪者之歌般傾聽河水的語言,騙子走到我斜後方講起電話,字字句句清晰地傳入耳裡。
大意是,他丟了錢包跟鑰匙,剛去警察局報案過,聽電話的是助理,他好像是中國回台的商人,筆電跟手機也快沒電了,助理遠水救不了近火,最快要明天或後天才會到台灣。言詞生動地反覆強調與確認,連今天的我都會信上五成。
講完電話後他在我附近坐下,那天下午人滿多的,因此坐在附近並不奇怪。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方臉、戴眼鏡、留點鬍子,壯碩地啤酒肚挺大,腳踩涼鞋露出有些黑爛的指甲,揹著像他身軀那麼大的包包。
他拿出遊覽手冊對照觀音山,不久靠近我搭話,拿手冊向我確認觀音山,說起自己前來旅遊但飯店鑰匙、車鑰匙和錢包丟了,也去警局報案過,大致將剛剛電話的內容重複了遍。
接著他開始聊起自己,說他沒有鼻樑,並用手指擠了擠給我看,還真的沒有,他自稱是在伊拉克戰爭時被打掉的。他說自己是台灣人,有美國國籍,以前去中東打仗,據說是讀心理系(老實講話語安排算得很精準),後來去澳洲跟中國經商,很少回台灣。之後說了些板橋林家、壽司的某些專業唸法,顯現知識廣博,那些說詞對一位未經世事的迷惘大學生來說,的確具有某種吸引力。
之後話題來到我身上,商科上的東西他也知道不少,我不確定有沒有提過曾想休學去澳洲打工,總之有可能的工作邀約是他提的,還說自己有兩個年輕女員工,年齡大我一兩歲而已。
可能是我愛作夢的特質吸引了他吧,他一看就知道我是個廢物青年;其實那些都只是想想而已,那年的我還沒那麼傻。孤獨近兩年的我,遇到他算得上相談甚歡吧,至少我是沒打算遇到個老闆就屁顛顛的巴結,只覺得人生搞不好也有這種意外的友誼。
他說自己這次來台,是為了在南港籌備間餐飲店,那裡很多影視公司,到晚上則變成酒吧,店名要取作「內心崩潰前的最後一道防線」,他要當酒保跟人聊天解憂等。我提到以前有個學長去澳洲打工,是為了之後想報名藍帶廚藝學院,而我也有個餐飲夢,畢竟彼時海底勞、鼎泰豐等正盛。
他說可以找我去做餐飲內場,而且要改變我的外表,跟他一樣留點鬍子等,那樣的畫面當時就令我作嘔,至少我是不可能留鬍子的,但不妨礙我天真善良,且想與人做朋友的心。
我問到他之後該怎麼辦,他表示可能晚上去高雄親戚家,他報了一個地名,我用手機查詢,是在下高鐵後約一小時車程處。但錢包掉了,他提到或許可以跟我借錢,但依然矜持的說自己是大哥、有尊嚴,不可能跟我這種小弟借錢,說打算看看有沒有掉錢。
我開玩笑地說:「我把錢放在地上,你剛好路過撿到呢?」
他拍手大笑:「你很幽默,很幽默。」
但他還是堅持不能這樣,說大不了晚上睡路邊;而且他愛面子,就算到高雄也不可能跟親戚拿錢,還是要回台北等助理來救。
他原本說大概要三千塊,但我實在很貼心,心中計算高鐵來回與計程車費,加上充足的數目,得出五千塊的結論。
又幽默了幾次後,他胃痛,藥丟在飯店,我便帶著他去郵局領錢,一領出五千塊就交給他了。隨後帶他去老街的日藥店買藥,過程中他還不時問我古早味紅茶等,捷運站附近上廁所,看見單指彈吉他的人,他還關心著對方好像真的只有一根手指。然後我們滿身汗的在捷運站前擁抱告別,我有留電話給他,他說過幾天打來,並開車到淡水找我。
回去後的幾天裡我有點害怕,不是考慮到他是騙子的問題,而是對自己將走上他口中說的那條路,要改造、要留鬍子的那種未來感到害怕。那無疑在我的迷惘上,添加一塊需要平衡的石塊。
我甚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跑去學校的心理諮商室尋求幫助。當然這樣的經歷與前因後果,聽在他人耳裡,應該也是一頭霧水,畢竟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諮商的師大心理系學生只是無情緒的反覆詢問:「那麼,你覺得怎麼樣呢?」
幾天過去了,一週也過了,我始終沒有等到電話,但心中的大石反而放下了,我為自己沒有走上那樣的生活高興。至於那五千塊,我很樂意當作買一個故事的費用,兩年後Leo王甚至出了首歌叫〈五千塊〉,是他丟了五千塊而寫的歌。
如果能讓我拿來寫部作品,我算有賺回來。(結果,除了店名在第一部小說有用到外,那五千塊只變成這篇文章。)
我也是過了這麼久,看到"那些騙子教我的事",才終於有動力把這迷惘青年的奇幻少年之旅寫下。
其實一年後,我還有遇到那位騙子。
那是大年初四,我剛滿二十三歲,已擺脫從前的迷惘擁有方向。過完年早早回到淡水,於寒冷的夜晚來到河畔,坐在捷運站廁所前廣場的椅子上,套著帽T望著對岸八里煙火。
那一年多前的電話敘事在身邊響起,像播放著迷失的從前,黑暗中,那位騙子的裝束與樣貌依然相同。不久他在我身旁坐下,自顧自地說起弄丟錢包與鑰匙,又壓著鼻樑,說起沒有鼻樑的伊拉克戰爭故事。
我無喜無悲的緬懷著當年河堤畔的悉達多,煙火無聲地在冷豔的河口綻放,我終於開口:「嘿,這些你以前跟我說過了。」
「啊?」
「大哥,你忘記我了嗎?」我邊拿掉帽子邊說,「我們一年多前見過。」
「喔喔喔,原來是你啊!」他激動而興奮地驚呼,「我找了你好久都沒找到!終於讓我找到你了!」
我只是笑著,他用力拍我肩膀敘舊,並從包包裡拿出些好東西與我分享,是一罐罐隨身瓶型的威士忌,他打開請我喝,接著邀我到另一側比較亮的木桌椅喝。坐下不久他想喝咖啡,超商就在旁邊。
「我跟你一起去買吧?」我起身開口。
「沒關係,你坐著就好,人很多幫忙佔位子。」他趕忙說道。
於是我便坐下,看著其他攜家帶眷的人們,十分鐘過了,有人來問能不能坐,我點點頭。
原本我該逕自離去,但還是抱著一絲僥倖,走了幾步路往超商裡頭看,之後繞了捷運站一圈,想著他會不會在找我呢?再度確認他又消失後,我想,他確實是離開了。
幾個月後我在河畔還有見過他幾次,他穿著同樣的服裝坐看夕陽,有次他甚至換了新衣服,在和一個年輕人講話呢,被搭話的那人看起來也是一副迷惘青年的模樣。
而我只是心中帶著笑,持續走在自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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