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平成狸合戰》嗅出殘留在高畑勳身上那抹「馬克思主義的芬芳」 © 1994 Studio Ghibli・平成狸合戦ぽんぽこ・Pom Poko
「『氏家先生,高畑先生到底哪一點好?』
沒想到他說:『我愛上他了。』
我真是嚇了一跳(笑)。這種話一般不會說出口的吧?
我就問:『愛上他什麼?』(笑)
於是他比平常停頓得稍微久一點之後才開口說:
『那傢伙殘留著馬克思主義的芬芳』」
——擷取自鈴木敏夫對話錄《順風而行》
這段出自吉卜力工作室負責人兼製作人鈴木敏夫和已故的前日本電視台代表取締役會長氏家齊一郎間的一席對話,可以看出後者作為左右當時日本媒體界的權威龍頭,對高畑勳及其作品的高度評價和期待,遠比早和吉卜力劃上等號的宮崎駿還要來得高出幾許——其「迷戀」的程度甚至叫人難以置信。
但其中令人摸不著頭緒、卻更值得好奇探究的,絕對是氏家齊一郎道出他之所以會迷戀上高畑勳的主因——那所謂「馬克思主義的芳香」?
到底,高畑勳身上何以殘留著馬克思主義的芳香?而它究竟有何魅力,竟能讓堂堂一介實質受惠於資本主義的國家媒體大老,如此得魂牽夢縈,甚至為此強迫後輩鈴木敏夫務必要在其有生之年,能讓自己順利觀得高畑勳的新作,甚至為此甘願投注大筆資金(製作費高達五十億日圓),同時歷經八年之久後,才得以催生出高畑勳此生最後一部動畫長片——《輝耀姬物語》(かぐや姫の物語 , 2013)的問世?
試想,若追溯高畑勳往年創作的作品,或可探曉氏家齊一郎驚人之語下的見解與感觸。而這當中,筆者私以為這當中最為歡騰熱鬧的《平成狸合戰》(平成狸合戦ぽんぽこ , 1994/舊譯:《歡喜碰碰狸》),其實是最容易去挖掘出其中的蛛絲馬跡。下文筆者藉由援引部分精簡〔到不行〕後的馬克思主義、日本戰後爆發出最大的社運學運「安保鬥爭」,以及電影運動史上深受馬克思主義最為直接的俄國(蘇維埃)蒙太奇;嘗試在東京多摩丘這座舞台中,以歷史思潮、社會活動、電影美學等觀點角度,盡可能探尋出殘留在高畑勳身上那抹「馬克思主義的芬芳」。
高畑勲 (たかはた いさお/TAKAHATA Isao)| 圖片來源:BFI © 1994 Studio Ghibli・平成狸合戦ぽんぽこ・Pom Poko
【階級鬥爭在多摩秋】
「迄今為止,一切所有現存於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
這句點燃日後共產革命烈火的開宗名言,正是出自於十九世紀德國思想家馬克思(Karl Max)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共同撰寫並於1848年發表出的《共產黨宣言》(Manifest dear Kommunistischen Partei ),而前者畢生的思想論述更進而成為了影響後世遽深的「馬克思主義」(Marxism)。
馬克思(圖左)和恩格斯(圖右)|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根據馬克思的思想觀點,由於統治資產階級把控了包含工廠、農場、田地、礦山煤坑在內等所有的「生產工具」,而勞工/勞動階級及無產階級為了生計與生存,被迫販售個人的勞動(力)以換取金錢物資。為此,馬克思主義堅信,資產和無產階級間終究會因為關係和資源的不公等、不對等而爆發所謂的「階級鬥爭」(資方vs.勞方、地主vs.農奴、企業主vs.工人等之)
若從此一角度論之,那相比坊間所謂的「保護自然環境」寓言式論點,筆者更深信高畑勳構思《平成狸合戰》的內在核心,實則意圖將兩股意識形態間的鬥爭作為故事軸心,描繪出一場由原先安居在東京多摩丘陵森林的野狸們作為無產階級代表,而對立端的統治資產階級則是由於新市鎮建案計畫相關的建商、政客和警方為主,雙方因爲生存資源受損(棲息地被剝奪兼食物劇減,產生出危急存亡之感)和商業利益間所產生出極度不對等的牴觸和對抗,進而上演起你死我活、森羅萬象般的「階級革命」(Proletarian R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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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馬克思強調,資本主義的存在只會有害於人民。而這些鬥爭的意義便是致使擁護資本主義的社會步入毀滅,為新世界帶來無階級之分的「共產烏托邦」。但是在廣大勞工和無產階級終於從資產階級手中奪回政治上的權力後,當資本主義社會正式邁向共產主義社會之際,得先歷經一段短期而不持久的過渡政權,也就是「無產階級專政」(Dictatorship of the proletariat)的概念。在此過渡期間中,國家仍會存在,只是變成由揭竿抗爭的廣大勞工暫時掌管,而生產工具則會陸續從私有轉變為共有,直至共產社會完全成形運作。
這點在《狸》片中可說是昭然若揭,狸貓團體中以「鷹森的權太」為首的強硬行動派,在眼見鷹森林家園因新市鎮建案給大舉破壞後,憤而主張採取全面作戰,好將人類都給趕走、全數殲滅;甚至為達目的,一度發動叛變、意圖迫使眾狸同仇敵愾——但經相對理性的「影森的正吉」提醒人類尚有可取之處後,才想起唯有人類方能烹制出的美食佳餚,權太和麾下親衛隊(當然也包含其餘貍貓)為此不僅垂涎垂涎,也才一反原先的極端態度,表示可以留下。對此。筆者視其某種立場和觀點上的「修正」之爭,私以為高畑勳將馬克思身故後面臨到的「修正主義」(Revisionism)給巧妙地編進排情節中。
在馬克思伏案而逝的數年後,倡導其主義者在內部間陸續出現了意見和論述上的明顯分歧,進而展開了接連的「真理性」辯論乃至於鬥爭,是一種對其思想學理的所做出的「修正」改良思潮。馬克思提倡共產主義社會必須實現和採取絕對徹底的「公有制」,並主張無產階級應當以暴力革命作為推翻資產階級、奪取政權的必要形式手段,不僅由蘇聯創建者、布爾什維克黨領袖列寧(Vladimir Lenin)或是德國社會民主黨領袖其一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等人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派系所承襲,放在片中的權太等強硬派主張者身上同樣毫不違和。
反之,深受亡父影響、樂於適度觀察並學習人類行為的正吉,無論在觀點和作為上,則對應了德國社會民主黨另一位領袖伯恩施坦(Eduard Bernstein)以及「社會主義國際」(Socialist International,簡稱「第二國際」)時的考茨基(Karl Johann Kautsky)所代表的馬克思「修正主義」派系。針對馬克思的絕對公有制論點,伯恩施坦(及其支持者)認為此舉不僅會導致勞工間出現生產積極性不足的問題,更有新的剝削階級出現的可能;考茨基則是對馬克思提出的國家消亡論和資本主義必然滅亡論保持反對立場,反駁馬斯克對於資本主義即將滅亡的預測。
另外在暴力革命奪權、勞工階級中心論的相關爭議上,伯恩施坦等修正主義者則是推崇「議會鬥爭」,避免日後催生出新的不公,進而剝奪到社會其它階層(甚至包含工人自身)的平等權利和保障;同時提出應當以「民主」作為實現社會主義的型式手段,以免重蹈專制統治的必然迴圈。對應片中,當權太的硬派主張面臨後續成效日漸乏力,但又遲遲不見四國和佐渡長老前來援助的身影和消息,正吉這時向眾狸們提出三個猶如民主式的提案(實施配給制、交通安全訓練、成立救援隊)不僅贏得族人們的叫好支持,同時也算暫緩了內部積累的矛盾和鬥爭。對於無法順利練成變身術的族人(弱勢階級),正吉則能以對等立場,鼓勵這夥同伴執行另類手段的抗爭行動(趁著工人返鄉過節期間,率眾突擊推毀挖土機),讓他們享有驅趕人類、保衛家園的同等權利;再者正吉對於權太以暴制暴的質疑,與修正主義者對於列寧及其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The Bolsheviks)最終走上獨裁的批判論點同樣是不謀而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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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堅信作為社會主義的支持者,伯恩施坦等修正主義代表人物卻也面臨到盧森堡和列寧主義派系的批評與反對。由於修正主義認為,社會主義是可透過資本主義(非其滅亡)而實現,因此日後更被列寧為首的馬列主義極端派系給冠以「從內部竊改馬克思主義的資產階級修正主義者」的頭銜。
雖然高畑勳對此並未在片中多加著墨,但是當正吉提出三項提案後,其中有位長老不禁困惑道:「你簡直跟人類沒什麼兩樣嘛」,而正吉則立即反駁:「不!我是一隻真正的狸子」,甚至變回原始的狸貓型態以示自證。此外,片尾中透過正吉的獨白,我們亦可以得知「有些過份的狸子,因為經營不動產成功,而毫不在乎地跟著開發起森林。」寥寥數語間,高畑勳透過多摩丘狸貓對外革命與對內鬥爭的種種情節,隱晦卻精要地刻劃出了馬克思主義派系在面臨內部「修正」時必然產生出的分歧與對峙。
無論如何,對於堅守馬克思主義者的眼中,修正主義者所謂的「社會主義」,其實早已與最純粹正統的馬克思主義相去甚遠——畢竟,有什麼比加工食品和地產開發更能夠作為資本主義經濟再合適不過的符號表徵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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