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The illusion of not being the end of love.(註1)
要怎麼為《86─不存在的戰區─》、 《戀上換裝娃娃》這兩部類型迥異的動畫定調?或許正是上面這句雙重否定的話語,能類比這些作品,刻劃似戀關係的實踐者們,再也不那麼以正向幻象、目標導向、清楚的敘事輪廓(註2)來思考和行動,意即再也不那麼「現代」地──讓激情(性的自由與情緒的自由)的內部不矛盾,讓自主性的戰場主要是個體對抗社會......──但同時,作品仍是少年少女取向的純愛故事,也更讓人感懷一種過渡時期對於「現代」的深深鄉愁。
先繞開動畫,讓我舉一部電影當例子:大衛.芬奇改編自吉莉安.弗琳原著的電影《控制》,女主角艾咪為報復丈夫尼克外遇,策劃自己的失蹤案,最後發覺他仍是最適任的選擇,於是又不擇手段地歸來。芬奇俐落明快的鏡頭與剪接,與弗琳小說的綿裡藏針不同,卻也放大了艾咪屬於「關係經營投資者」的面向,這場失蹤與歸來的冒險,在不同對象間遊走多工處理的能力,對於高度不確定性風險和失敗的承受韌性⋯⋯艾咪無疑是頗具競爭力的實踐者。而同時,貌合神離的夫妻仍要相互折磨的反諷結尾,不是磨合後「我們的愛戰勝了一切」的新範式,而是用令人莞爾的黑色幽默帶過實踐者們無法整合的矛盾:比如性 vs. 情緒,被肯認(被理解、被懂得、產出關係的敘事;電影中艾咪連「私人日記」都虛假更打臉了這點) vs. 自主性(尤其表現在離開、說不的權力) 。
艾咪的能力或可勝任新型態的實踐者,她卻仍是完全「手工」地遂行愛,和伴隨而來的偉大的復仇。她不是「投資風險有賺有賠」地操盤關係,習以失去與分離,反而是失去與分離的危機逼得她迸發看似老練的能力。或許尼克相較之下更是這樣的投資者,只是因為散漫(和笨拙)而不顯。一如艾咪最後嘗試說服丈夫「他之中的她」維繫假面夫妻下的「如果這都不算愛」,而鏡頭敘事角度卻更像「她之中的他」:當你想著撬開我可愛的頭顱,我也想著怎麼撬開你的頭顱,把你可愛放回去,令你直立行走,飛向月球;把世界還給你,把有你,有生命力、鮮活的你,的世界還給我。
一個永遠不可能懂「愛」的人只能用這樣的愛法(艾咪),和一個搞不懂自己愛不愛的人努力承受也是一種愛(尼克),仍構築出「你比你自己以為的是更好且更樂在其中的對手,所以配得上我的世界」的浪漫。
再沒有愛的幻象,但有否定不愛的幻象。如此,這並非我們不熟悉的「愛」。
2.
《戀上換裝娃娃》是關於喜歡 Cosplay、奔放與純情兼具的美少女海夢,與喜歡女兒節玩偶、擅長手工的內向男孩五條,一起從事御宅文化活動,也情愫漸生的故事。海夢角色塑造的有趣點在於,看似善用性魅力,其實用力過度,反而顯得她純真坦率──拙劣地撩人都是真心,因為並非套路──反而襯得男主角五條的內斂有種天然的迴避感,讓乍看魅力資本有落差的兩人在互動上、決定關係界線上更「勢均力敵」。另外,故事更強調心靈面向的共鳴:海夢對於 Cosplay 興趣的熱愛,撫慰五條羞於揭露自己女性氣質興趣的自卑,這份共鳴隨著兩人持續合作加深。性魅力與張力固然不時牽引著兩人,但故事強調著「這份身體與感官先行只是加深情緒的鏈結」,其實也可用「先性後愛」的浪漫故事來看待──先有 casual sex 、先有身體的親密,再來相處看看能不能升級成同時有性與情緒連結的關係,也可以說以高中生純愛版的方式擦邊著新型態實踐者。
但反面來看,《戀上換裝娃娃》的原型可以說是皮格瑪利翁(創造者愛上自己的被創造物)的寓言:男孩擺弄著人偶,做衣服給她穿,這個她長出了自己的生命,展演著大膽到彷彿這世界不會輕易羞辱與傷害女性的性,又純潔到,可輕易符合任何對於女性的貞潔想像。這箇中的矛盾,幾乎跟「碇真嗣一路對女性投射與失落犧牲了種種女性角色,最後選擇跟與母親同代但外觀仍是少女的真希波一起長大」。這類女性,在關係與興趣事業上主動積極,有能力帶動進展;情緒穩定,可自我排解並涵容男性對象冷漠、逃避、軟弱;有這般母性,卻剔除來自母親的控制和從屬關係,而設計了能夠「一起成長」的同伴感⋯⋯性的自由與情緒的自由因為嚴重的(性別差異)雙重標準,使得兩者之間或兩者內部都相當分裂,我時常感覺到這已經不能以「夠好的母親」(溫尼考特語)來類比,在關係的形成更跳脫現代框架的這類故事中,對女性不可思議的矛盾的投射,更間接反映了女性的困境。
比如,在《擅長捉弄人的高木同學》,女主角高木同學享受著讓彆扭男主角西片能夠「言行合一」的調教:在西片誠實面對自己心中所想(喜歡高木)時給予正向增強;面對西片佯裝拒絕的時候,有足夠的自信和安全感認為他會喜歡自己,所以可以繼續撩撥他;能夠維護西片彆扭的自尊,她想給予時,都化作「懲罰」或「請他幫忙」的姿態。扣除掉「男主角西片同學(其實)真的很喜歡女主角高木同學」這件事,面對男主角這個「困難個案」,高木同學作為一個可以在任何時機點、面對再矛盾的同時投射,都能作為一個(不可能存在的)「夠好的母親」,去消化這份關係中的玻璃渣,是多麼損耗的歷程。自主性的較量以一種曲折的方式體現在個體間:忙碌於代理男性原始而矛盾的防衛機制導致的決策,「夠好的母親」的自主性先天被讓渡、犧牲。
3.
《86─不存在的戰區─》是反烏托邦科幻類型動畫,故事關於種族高度同一的國家,在面對敵國機械組成的「軍團」崛起時,將少數人種送到第 86 行政區的前線作為免洗工具的士兵(故被去人性化地稱為「86」)。女主角是積極為「86」爭取權益的優勢人種的高階軍官,男主角是被譽為「送葬者」的前線菁英。軍官與「86」利用知覺裝置同步溝通,於是這個故事,尤其刻劃男女主角為了共同信念跨越種族、階級、地區⋯⋯等對立,遠距交流昇華成革命情感與愛戀,乍看與《戀上換裝娃娃》的「實體親密/感官先行」相反,但也可算屬同樣高度不確定性的新型實踐,一樁「網路戀愛」故事。甚至《86》也與《戀上換裝娃娃》一樣,最終回歸現代的想像:實體(肉體、性)仍與情緒鍵結同一,那些語音上的情緒支持和心靈共鳴,最後化為實體見面、建立關係的動力和基石,而圍繞著「心靈」打磨、奮鬥、互相肯認的動力造就了「人之所以為人」的穩固性和關係實踐的確定性。
一方面,兩人的關係可以看做兩個主體的較量:男主角是被剝削、被異化的「86」,是服從命令者,但從逆境中強化自主性,間接引導女主角到新的制度、新的世界。而女主角屬於提供和控管資源的階級,是下命令者,但實際上也受限於原本系統制度的僵化與腐敗,難以發展與伸張個體自主性。另一方面,兩人也可作為同一主體不同面向、不同可能性的象徵:「86」以存續為優先,難有框架可參考,且需不斷確認各種邊界(物理上和社會上),是必須用戰術彈性求生的高度不穩定性世界實踐者;「純種」則是鞏固制度以維繫安全感,以戰略、契約保障現有資源的「現代」實踐者。兩個主角的相知相惜,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整合,女主角從同情,同理,到識別不可能同理的部分,肯認「86」與自己的差距,才進而獲得理解的可能,進一步到,建立新的認同,離開舊的鍵結,有做各種選擇的可能性與覺察。
也因此,對《86─不存在的戰區─》中的「網戀」而言,浪漫愛和自我認同仍是對抗或超克社會秩序的英雄之舉,仍然是個體對抗社會張力中的創意源泉,並非如「投資經營者」般、個體間的性與親密多少需要決一死鬥的零和遊戲;而在譬如《戀上換裝娃娃》的「興趣」或《86─不存在的戰區─》的「信念」支持底下的「心靈」共鳴,提供了關係實踐者這份老舊又教人安心的「確定性」。
這令我想起,遠在寫這篇文章之前,當看著《86─不存在的戰區─》動畫版第二季的結尾,不無巧合地,我腦中浮現了一本描摹「現代」的小說,是如此謳歌這份熟悉的美好:
她感覺到的並不是自己曾經對那座城市說過的話,而是那言語未曾表達出的情感:你就是我一直深愛著,但卻從未找到的,你就是我盼望在天邊的鐵軌盡頭所看到的──
⋯⋯我希望知道我生活中唯一堅信的就是:世界是按照我的最好設想,由我去塑造的,無論奮鬥是怎樣的漫長和艱難,都永遠不能降低標準。你的存在我總能在城裡的大街小巷中感覺得到⋯⋯你的那個世界正是我想建成的。現在,我知道了自己是在為這個山谷而戰──對你的愛便是我的動力──我知道這個山谷會是我今後的目標,它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也不能在愚蠢的邪惡面前被捨棄。我希望帶著對你的愛和得到你的渴望,在面對你的那一天,希望可以配得上你。我要回去為這個山谷奮鬥,把它從底下解放出來,讓它獲得它應有的整個世界,讓你能夠像你精神上做到的那樣,真正去擁有整個世界──然後,在我把整個世界交給你的那一天,再和你見面。⋯⋯我要為之奮鬥,即使不得不和你作對,即使你罵我是叛徒⋯⋯即使我永遠都再見不到你。
──《阿特拉斯聳聳肩》
全文劇照: 《86─不存在的戰區─》動畫官網 、 《戀上換裝娃娃》動畫官網
註解:
本句及本文部分靈感啟發自 Illouz, Eva 的 The End of Love: A Sociology of Negative Relations。 此處非指作品的敘事,而是浪漫愛實踐者「關於關係締結的藍圖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