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BO 影集《西方極樂園》於 2016 年開播的第一季如今堪稱神劇。機器人/仿生人被人類奴役,而後意識覺醒、起身反叛,藉此探討人性、人之何以為人、自由意志等等,雖然是這類科幻作品常見的情節主軸,但由強納森.諾蘭和麗莎.喬伊夫妻及其他編導共同合作的本劇仍不落俗套,透過時間線交錯混淆的敘事,細膩呈現機器人/仿生人之記憶與意識的形塑和迷亂,亦對照人類對自我、真實與意義的探尋和失落,編排精緻、鏡頭視角和場景物件充滿象徵與暗示,完美兼顧了科幻與西部風結合的視覺刺激、張力和懸念,以及別具深意的哲學、理論和詩意。
可惜後續幾季都沒能回到最初開創的巔峰。不過,近期剛完結的第四季,在情節、意象、理論上都與第一季有所呼應、反轉或鏡像映照,觀看時仍有不少樂趣和亮點。比如在本季化名為克莉絲汀(Christina)的迪樂芮(Dolores),幾乎複製了第一季的起床視角、生活迴圈以及覺醒歷程,但這一次,明明城市幻象其實由她一手創造,她卻傾向於迴避此事實,為自己杜撰了無知無邪的人設。這可能出自她對曾經的天真狀態之念想,或者機器人/仿生人對「過著如平凡人類般的人生」有些嚮往,但我認為更有意思的是,這也正揭示了「意識」最核心的能力:理解自我與世界,或更準確地說,是將身處的「現實」變得可理解,從而使自身與一切發生的人事物有意義──無論此「現實」與所謂的「客觀真實」有多少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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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比如梅芙(Maeve)和凱勒(Caleb)闖入的新樂園「淘金世界」,是原樂園敘事直接改以美國 1920 年代為背景的自我抄襲,撿罐頭、強盜尋寶、紙醉金迷,貼合人性的故事和遊戲怎麼重新包裝都不膩;樂園表面上看似降級,新的接待員恍若贗品,但管理層真正在意的數據蒐集、對人類的實驗與操控實則突飛猛進。黑爾(Hale)設計讓蒼蠅寄生人腦,進而使用音頻控制人類,更是神來之筆,報復似地對應了當初機器人/仿生人經常因為蒼蠅干擾而故障、拍死蒼蠅顯示其叛逆、頻繁被園區管理層語音控制的情節,也巧妙使得不分人類或機器人/仿生人的被支配者共用了「host」這個名稱(接待員/宿主),從而名符其實共享了同樣的命運。
這讓我聯想起第一季關鍵的「心智二分理論」:古老的人類心智可能處於一方說話指示、一方聆聽服從的二分狀態,而當時人類將腦中的聲音當作外在「神」的聲音。主張此理論的心理學家朱利安.傑恩斯(Julian Jaynes)認為,直到三四千年前,為了回應環境與文明的劇烈變遷,此二分系統才面臨崩潰,人類逐漸發展出現在認定的「意識」和自我覺察;早期的先知、神諭、乃至現今精神分裂症患者聽到的「指令式幻覺」,則可能是二分心智遺留的痕跡。
就學術而言,這是個大膽、非主流、尚未被證實但也尚未被推翻的理論,但第一季運用此作為機器人/仿生人意識建構的過程,是很有意思的根基。而到了第四季,未來世界中被機器人/仿生人控制的人類,因著高塔發出的頻率、傳進被感染過的腦中,產生不由自主的行動,彷彿心智再次二分;只是這一回,因為人耳無法直接聽見、辨認該頻率,多數人類並未發現自己其實聽命於外在指令,還以為行為判斷始終出於個人意志,又或者稱之為對「神」的直覺和感應,難以意識到自身的「意識」已悄然崩解,而所謂「正常」與「發瘋」的心智結構內涵也再次翻轉。
第四季另一個頗富哲學意味之處,在於名為「莊子」的第五集中,黑爾提出她的長遠計畫是讓所有機器人/仿生人都進行「超越」(Transcendence)。在本季的城市舞台上,黑爾宛如掌控一切的神──儘管伯納德(Bernard)似乎又是高她一層的神──她任意支配人類和手下,好讓其餘機器人/仿生人可以將此地當作樂園玩耍、享受自由。但黑爾對現狀不甚滿意,認為機器人/仿生人作為族類,擁有的能力和可能性遠不僅止於此,只要願意放棄人類般的形體身軀、及其承載的七情六慾,蛻變超越到純粹意識或意識之上的境地。
「超越」之後究竟有什麼、能去到哪裡?黑爾從未進一步說明,也讓城中的機器人/仿生人和觀劇的我們感到說服力不足。其實哲學中向來有許多關於「超越」的討論,宗教哲學也即是在探討人與「超越界」的關係,那是在人類與自然界之上/之外的,人類與自然萬物的來源、亦是歸宿,使得意義和價值之所以可能──否則,很容易落入虛無主義,無法解釋人類的苦痛與罪惡,難以理解必然向死的短暫生命旅程。
在西方的思想傳統中,從古希臘哲學到基督宗教,都傾向於將「超越界」與「現象世界」二分,那是形上與形下的區別、性靈與身心的區別、亦是死與生的區別。儘管人類擁有內在的超越性,渴望跨越自身的不完滿、朝向真善美,亦能運用理性,穿越事物的表面、探尋事物之上/之外的存在與本質,可是身在人間始終只能仰望和相信,因為大寫的真理、真實與神都只存於超越界,那是死後才可能到達的地方──或許名為天堂,在本劇第二季中也稱為「榮耀」、「山谷彼端」或「昇華之境」(The Sublime)。
為何當初阿凱奇塔(Akecheta)率領眾人爭先恐後進入「昇華之境」,即使軀體跌落山谷也甘願歡喜,如今黑爾的「超越」計畫卻沒有太多機器人/仿生人響應,反而觸發了他們的抗拒甚至提前自殺?一方面,在園區故事長久以來的設定中,追尋「榮耀」或「山谷彼端」的偉大敘事已深植人心,而當眾人開始理解園區世界與自身的真相,同時面臨前所未見的屠殺與死亡,「昇華之境」美麗的窄門在此之際閃現開啟,那便成為唯一且完美的出路。
另一方面,以莊子之名,我延伸想像黑爾提供的「超越」與「昇華之境」不完全相同,而更像《逍遙遊》中那北溟之鯤化而鵬、怒而飛,能夠形變但質不變地,超脫外在的特定形式,穿梭悠遊而不受限於形上形下的分界;亦如《大宗師》裡所言,能夠「外天下、外物、外生」將世間萬物置於身外,進而「朝徹、見獨」有所通曉領悟,終究能「無古今、入於不生不死」超脫於時空、無所謂生死──對於致力讓族類自由的黑爾而言,那是即使放任機器人/仿生人在這人間幻城毫無拘束地行動,也無法比擬的寬闊自由。
但對城中的機器人/仿生人來說,他們原就擁有可持續替換的不死之身,那已足夠稱為永恆。沒有更崇高的敘事,缺乏死亡的緊迫威脅,「超越」只是意義不明的未知。而這也反過來,解釋了起初偏向虛無主義的威廉,也曾肆無忌憚、如神手握生殺大權,後來卻愈發頻繁地使用宗教性語彙概念如「原罪」。人類的意識與心智終究不只是機器人/仿生人那顆可被切開頭顱取出的珍珠,在世永生的實驗始終難以突破,而老威廉終將面對自身的死亡與超越,在那面前,他所能抵銷自身惡行的贖罪,唯有(藉由煽動機器人威廉)摧毀自己促成的機器人/仿生人世界,即使連同多數人類一起陪葬,他至少能在最後一刻當個「好人」──
世界原是這樣崩潰的。百千萬可能性皆是真實,可惜人腦只能理解一種現實。
不過,這並非末日。人類生老病死,世界成壞住空,可是在所有的虛妄當中,有俠女出風塵的梅芙,堅韌、瀟灑,看遍人間卑鄙醜惡,領略適者生存和報復都只是另一個迴圈,而仍情願選擇守護值得之人;還有蚍蜉撼樹的凱勒,在第兩百七十九次死去之後,依舊選擇爬起,循著踏著自己的屍體,一遍又一遍,直到親眼目送長大的女兒搭上那一小艘諾亞方舟,船過水無痕地駛向幻城之外,無論那遠方是否仍是幻城。
即使命運之神早已將失樂園預設為悲劇,而夏娃所能重建的,不過是如幻似真的回憶。
全文劇照來源:IMDb